短篇小说《与年俱老》

来源: 伊北. 2015-10-18 19:10:5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6274 bytes)

一路无话,到家一屁股坐进那只老旧的沙发里,拿出包里的矿泉水,扭开,咕嘟咕嘟猛喝一气,钮春娇这才喃喃道,到家了,到家了。她丈夫老庹,坐在旁边,也不看她,等春娇喝完水,他唔得出了一口气,两只手托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事!”还是春娇外向,她总是咋咋呼呼的,遇到个什么,她总是像这会这样,一拍大腿,吼一句:没事!她又学过戏,反串当花脸,气量更是大,即便是没事两个字也是山呼海啸的样子,或者说更像闪电,唰的一下,也像女排二传手冷不丁跃起打了个背飞,短平快,没事,没事。老庹笑笑,皮笑肉不笑——怎么能笑得出来呢,老倪的脸还像昨天晚上刚吃的过期了的小煎饼似的,浮现在他脑海,惨白惨白,殡仪馆也是,告别仪式都不知给人化个好妆,人虽然死了,脸色也用不着那么难看。

又或者是老倪的儿子不肯花钱?也说得通,反正都要烧掉,一捧灰,还化妆给谁看?没听过死人还讲究漂亮的……这么一想,老庹算想通了点,可他还是觉得惨然,几十年前,他和老倪一起进厂的,又都是干电工,且都下过乡,很有共同语言,没曾想一转眼,都老了,再一眨眼,老倪开年说生了点小病,做个小手术,在新民菜市还遇到,他们还一如既往相互讽刺,攀比,不服气,哪知几个月一过,他被通知去殡仪馆给老倪送别。老庹不由得倒吸了口气——呼——鼻子孔出来的,鼻孔涨得老大,河马似的。

春娇看出丈夫的变化,故意不屑地偏头,“干什么?这就受打击了?你血压高,快吃点药,别想那么多。”老庹看看春娇,她脸上皱纹也不少,可她到底比他小七岁,五十出头,按照现在说法,那还算中青年,当然体会不到老庹的哀感。“唉——”还是叹一声。春娇道:“正常的,都是正常的,生老病死,谁不经过。”老庹:“话是这么说,可那是老倪呀。”春娇道:“我们都是退休的人了,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去年去参加表姐的,你记得吧。”老庹苦笑,“记得,她跟我同年,你看看这又……啧啧。”老庹一啧嘴,原本心眼子大的春娇多少也有些触动了,是啊,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开始送同龄人的地步了,前年是一个同学,去年是表姐,今年轮到老倪了,她钮春娇就是心眼比筛糠子还大,也不能不有些感触,再加上老庹这么长吁短叹,她免不了受影响,但还是要向上,日子还是要过啊——春娇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两口子一样是退休,她钮春娇就能再就业——去区里文化馆当图书管理员,当然是找关系的,可能找到就是本事,每天赶往徐家汇,也不远,骑个小自行车——二六的,十五分钟就到,那迎着朝阳的感觉,很好,非常好,就好像她一下也成“七八点钟的太阳”了。

她能明白老庹的心事,她嫁给他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老夫少妻,很多都注定是妻子要给丈夫养老,端屎倒尿,可这不没到这一天么,钮春娇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种人,当下的快活比什么都重要。她也知道,人上了六十,特别退休的老男人,最怕两件事,一个是去参加熟人的葬礼,一个是,体检。就比如今个老倪的葬礼,她劝了好几次说不让老庹去,免得触景生情见人生愁,可老庹不听啊,非说老倪是自己一辈子的同事,不能不去见最后一面,好嘛,到底是见了,可回来又这副死样子。钮春娇不能不打打岔,她想到了吃。

“好了好了,”春娇开始给丈夫鼓劲,她知道,每次只要一死人,但凡是认识的,近旁的,老庹一准低落一阵子,他内向,年轻时候就想得多,不像她钮春娇,总能找点别的事情搪塞过去,“人生在世,过一日算一日,多想呀,没用!走,买菜去!”

老庹圆睁两眼,“冰箱里昨天剩的不是还有?”

钮春娇用手指戳他的头,“噢呦!说你死脑经就是死脑经,对自己好一点会掉两斤肉?潇洒一点!”平时都是她在省,只吃上海青,逼得儿子媳妇都不敢上门,话都让她说了。好好好,老庹当然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或许春娇说的对,能活着,已经是侥幸,还不该吃吃该喝喝,较什么劲呢,都活到这个年岁了,就是要潇洒一点!再潇洒一点!

两个人拿了环保布袋子(计划生育办发的,上面写着,优生优育好),一前一后,溜达着去了新民菜市。多少年了,老庹和钮春娇都是来新民买菜,老庹年头更久一点,他是在这片长大,从小跟他妈一起逛,也跟小伙伴们一起偷菜吃,后来上山下乡,回城后被分配到机械厂,再后来就顺理成章地经人介绍,认识了钮春娇,两人结婚,生了个儿子,儿子后来读了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工作,搬了出去,他妈头几年地里去世,所以只剩春娇能跟他一起买菜,散步,吵架。他们都不怎么愿意去超市,他们更喜欢菜场——讨价还价也是种乐趣。新民菜场都是老熟人,就那还是要还,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不喜欢上午来,贵,他们喜欢下午,下午便宜,都是剩下的,不卖?不卖就等着坏掉,经营户心急,老庹心理上更占优势,一还一个准。

“师傅,大闸蟹怎么卖?”春娇伸着头问。水产摊的老板是女的,也有五十岁了,卖了多少年鱼虾蟹,总是穿乳黄色塑胶,戴乳黄色塑胶手套,裤腿卷老高,却化了妆。“这个五十一只,这个七十五,这个九十五,这个一百二十五,看你要哪个。”她挥舞着网鱼兜子点来点去。“开什么玩笑,一只?六十年代饿得前胸贴后背都没人吃。”春娇道。老板娘笑说:“现在就是倒过来,肉不赚钱,大闸蟹精贵,这东西现在也都是有钱人吃,没钱啊,吃不起。”说完她笑两下。“谁吃不起!”春娇发狠跺脚,“我们家去年中秋吃一大箩筐,都吃腻歪了,全是骨头碴子,难怪卖不掉。”老板娘笑道:“这位大姐,话也不能这么说,什么东西都是变化的,过去一钱不值的现在就成宝了,过去是个宝,现在倒找钱都没人要,我这个大闸蟹,货是好货,你不吃,有人有钱会来买着吃,这个不用着急的。”钮春娇脸上肉嘟囔着,没钱就是没底气,老庹看不过去,咳嗽了一声,连声说,“随便买几只吃吃嘛,都是小孩子吃,来,就七十五的吧,来个四只。”老板娘忙道:“好咧,大哥一看就是懂行的。喏,个顶个给大哥母的,给你挑最大的。”春娇蹲下去,一只一只把螃蟹翻得四脚朝天,“你看你看,都是死的,还不便宜的。”老板娘用网兜子狠劲拨拉螃蟹壳子,那螃蟹惊得个个爪子乱舞,老板娘说:“都是活的,身体好得很,都是刚出湖的,阳澄湖,全是青年螃蟹。”青年螃蟹?春娇听了好笑,青年螃蟹不如老年螃蟹好吃,老年的黄多,真是见识少,她还是嘴硬,“哪里是活的,顶多就是半死不活的,六十五,六十五一只行不啦?”老板娘忙说不行。老庹发话,“七十一只!”掷地有声。老板娘见拗不过,故意装洒脱,“行了行了,给你们给你们,真是赔本赚吆喝,也就大哥你,换了二旁人,绝对不可能这个价给的,哎呦你看多大,这螃蟹肥的,都是黄!”

春娇拎着螃蟹,格外喜悦,要在平时,有这么个妖妇似的女人跟老庹这么眉来眼去,她肯定不答应,可这天,四只螃蟹捆得好好的,像四个束手就擒的俘虏,躺在塑料网兜里,偶尔碰到熟人,打招呼问干嘛呢,春娇就把它们提到眼前,说,买了几个螃蟹吃吃,哎呦我都不想吃,我们家老庹非要卖给我。这就是幸福。至于晚餐螃蟹的配菜,老庹和春娇想了想,上海青是不想吃了,可买螃蟹花得又太多,两人一合计,就吃空心菜了。到了家,放下东西,老庹跟钮春娇说,你去给小康打个电话,让他和琪琪晚上过来。春娇顿觉老庹疯了,立刻拉下脸,“叫琪琪做什么,小康一个人来就行了,统共就四个,难不成一个人一个啊?你有病,七十一个呐!”老庹说:“小康一个人来,回去琪琪还不是要知道?为个螃蟹,还至于让儿子撒谎?大气一点!”春娇:“你如果在上海有三套房,我也不至于这么不大气,当初我就反对琪琪入这个门,现在好吧,她一路高升,发财了,一个月赚那么多,也没见孝顺你我,倒自己跑出去买个房子住着,把我们小康也带着跑跑路了,你说你如果有能力,别说远,头十年地里,就是在我们这个破小区买个房子,我让她江琪琪进去住着,她敢不听我的?这年头,我跟你讲,谁有钱谁就是大佬……”钮春娇一说起来没完,老庹沉着脸听着,就好像听着咒语,终于没声了,老庹压着嗓子,“你打不打?”春娇一看丈夫这样子,估计要发飙,也就见好就收,“打,我打,一共就四只。”

天近晚,可夏天的天黑得尤其迟,老庹把空心菜洗好,就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听《罗汉钱》,春娇和四只螃蟹耗上了,非说脏,拿了一把废弃的小牙刷,反复把蟹壳蟹脚刷了个通通透透,连脐下的毛都不放过,小康和琪琪进门的时候,春娇刚好刷完最后一只蟹脚。庹小康进门就往小屋里一钻,玩电脑游戏去了,琪琪拎了一兜子粽子,拐进厨房,撞见蹲在地上的婆婆钮氏,还是不忘笑脸相迎,“公司刚发的粽子,尝尝鲜,我看有蜜枣味的,阿姨最爱吃了。”厨房连着阳台,老庹一边听剧一边抽烟,春娇欢天喜地收了粽子,也不管媳妇叫她阿姨好不好,平常就这么叫,从谈恋爱到结婚,一直是叔叔阿姨地喊,可如今,对于一个刚参加完好友葬礼,觉得人生总该怎么好好安排安排的老庹来说,这一句阿姨就有点不顺意了。老庹有种紧迫感,老倪的去世是个警钟——就是告诉他庹世强,该好好地认真地活一活了,以前潦草的委屈的人生,就好像一副写意山水画,哗啦一笔,哗啦又一笔,大量的留白,看似别有深意,可老庹自己知道,根本就是不当家主的表现,现在他要做工笔画,他要逼真,较真。

琪琪迎面走来了,还是笑,还是叫人:“叔叔还抽烟哦。”老庹咳嗽了一声,咳出一口痰,可又不知道往哪吐,忙着从琪琪身边挤过去,挤到水池子边,咔得一声,射到水池子里,春娇在一边弄螃蟹准备下锅,惊叫道:“你还让不让人吃!快开水!扭开!快!”老婆一嚷,老庹多少有点慌神,急忙忙扭开水龙头,哗啦一下,痰被冲下去了。春娇又急道:“关掉!快关掉,噢呦,水费不要钱啊!作的嘞!”琪琪在一旁觉得好笑,听闻晚上来家里吃大闸蟹,她已经觉得是破天荒,现在大闸蟹什么价,除非是白送,否则二老怎么舍得买?几滴水都计较的人,过去她在家里住,月月交生活费,可还是顿顿吃上海青,五毛钱一斤的那种,脸都吃绿了,公司做体检,医生给出的诊断报告是:营养不良!欺负外地媳妇也没有这样欺负的!不过这倒成动力了,后来她发愤图强,事业上大发展,开公司,拉项目狠赚了几笔,存到首付,立刻在地铁沿线买了个loft,带着老公一起搬出去,自住自吃,生活费也不用交了。她知道二老为此怨她气她,她夺走了他们心爱的儿子,不过也没用,一代不管一代,没听说过父母陪孩子一辈子的,陪小庹到最后的,还得是她江琪琪。

“阿姨,我来蒸螃蟹。”琪琪伸手。春娇连忙挡住,“我来我来,我最在行,你们都等着吧。”钮春娇嚷嚷着,把几只刷好的螃蟹朝沸水锅上的竹篱上一倒,迅速盖上锅盖,任凭螃蟹们在锅里张牙舞爪地做最后挣扎,以至于当当当震出声响,也终究徒劳无功。十分钟后,螃蟹上桌了,和它摆在一起的还有清炒空心菜,四碗米粉,四小碟子姜丝拌醋,一碟头天晚上剩下半盘子豇豆炒苍蝇头——苍蝇头是肉末粒,因为太小,所以取了个形似的名字。四个人那么坐着,都没动,老庹发话,“都吃,吃。”小庹不客气,率先拿了一只,抱在手里,从腿开始吃,春娇也拿了一只,她先剥壳,吃它身上的肉。琪琪拿,边拿边说:“今天真破费了哦,还以为家里中奖了呢。”春娇脱口而出,“要中奖倒好啰,也没那个命,你倪叔叔去世了,我们索性也看透了,人生在世,就是那么回事,不多吃点多喝点,做什么,都看开了,你爸也发了善心,一口气买了四只大螃蟹,还想着你们。”心事被老婆这么赤白白地讲给孩子们听,老庹有些窘,他拿起最后一直螃蟹,对琪琪说:“听你妈胡扯,只是调剂调剂生活。”再没话了。四个人悄么声息吃着,小庹和春娇是武斗式吃法,咬,掰,啃,抓,怎么方便怎么来,丝毫没有上海人吃大闸蟹那种优雅劲儿,琪琪是慢条斯理吃着,不怕慢,走的是个仔细,老庹则是老上海,吃螃蟹早吃出水平,很有点庖丁解牛的架势,他不但要吃出“法海”,一只蟹子吃完了,壳还要能拼回去,拼回去还是只完整的螃蟹,只是肉全空了。

“现在晚上都怎么吃?”老庹吃着问。这当然是给媳妇施压,因为从前在家里住,一天三顿都是老庹做,他退休早,又没什么爱好,钮春娇、小庹、琪琪都要上班,他理所应当承担起来,抱怨归抱怨,也练就了一手烧菜手艺,可等儿子媳妇搬走,老庹的手艺突然无从施展,春娇再就业的单位,中午管一顿,早晚她爱买着吃——春娇挣两分工资,饮食上娱乐上自由得很,谁也管不着,老庹的美食手艺彻底无从施展,他有些气馁。现在问他们怎么吃,也是想给琪琪他们下马威,言下之意,你们离了我老庹,就别想吃的那么舒服。谁知他儿子小庹答:“琪琪做饭,现在她手艺好多了。”春娇啃着一只蟹爪,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琪琪也会做饭了。”小庹说:“不但会,做得还不错,进步很大。”琪琪看了小庹一眼,充满感激,其实自从单住之后,都是小庹在做饭,后来他又失业,做饭索性成了头等大事,这会儿他撒谎,一是为了给琪琪面子,帮她塑造好媳妇形象,二是也让琪琪帮自己忙,不要把他已经失业的事实跟父母透露,免得又是一番询问争吵。老庹问:“琪琪都做什么菜?回头给我们露一手。”琪琪忙说:“都是些家常的,西红柿炒蛋,干煸四季豆什么的。”

老庹:“公司那边还忙?小康现在存不存钱,你要控制他,不能让他乱花。”

琪琪又看了小庹一眼,小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继续吃他的螃蟹,狠狠咬,咔嚓咔嚓。“不乱花,都存着呢,以后给你们二老养老。”琪琪笑说。春娇说:“我们都有退休工资,有钱就让我们去旅游。”老庹喝道:“谁要你插嘴!”钮春娇吓得不敢说话了,她向来怕自己的丈夫,不是因为胆子小,而是多少有点理亏,她年轻时候就爱跳舞,当然不是专业的那种,而是大桥下,公园里,广场上那种野舞,一跳就是一辈子,还别说,这几年硬是跳出了点名头,上海市老年业余舞蹈大赛,春娇居然得了个三等奖,可因为跳舞,常常是顾不上家,光一点,晚上不能按时回来就是老庹心头大恨,春娇每次回来都是猫手猫脚,可还是易被老庹发现,旋即一段臭骂。那时候琪琪还住在家里,自然门清,春娇被骂急了,有时候隔天便找琪琪诉苦,她问:“你叔叔怎么整天这样对我?”琪琪能怎么说?琪琪只能说:“有些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严厉的,甚至通过辱骂的方式来表达。”春娇问:“那意思是他还是爱我的,还以为他在外面有小三。”琪琪笑笑,点头,说,当然还爱。过了几天,两个人又吵一架,春娇再度找琪琪诉苦,恨恨说:“我宁愿不要他这样的爱。”可是,怎么能不要呢,甩也甩不掉。就他因为为这个家付出良多,所以给外地可以当着孩子的面喝斥她,春娇后来也习惯了,他嚷他的,她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继续吃自己的螃蟹脚。琪琪说:“都挺好的,郊区空气好点,也没那么吵。”小庹连声说是是是,安静多了。老庹反驳:“那还远呢,都快到金山海边了,幸亏还有地铁。”小庹两口子不说话。老庹又说:“实在不行搬回来住,家里有你们的房。”小庹从小就怕父母吵,又没钱,家里不可能给他买房子单住,现在媳妇有本事,他宁愿受点气也要搬出去住,图个清净自在。“不用不用,就现在挺好,总要学会独立生活。”琪琪说。又是一片沉寂,各吃各的螃蟹爪子,“好了。”春娇沾了点姜醋,吃下最后一点蟹脚肉,可算大功告成,她开始抢先吃空心菜,就着饭,津津有味。老庹把自己那份螃蟹拎起来,丢给春娇,“你喜欢吃你多吃。”春娇喜出望外,丈夫今天真是发了慈悲了,甘愿让出自己那份伙食。春娇说:“哎呀,真的啊,这可是你自愿的。”老庹看到妻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一点不知道体谅别人,你给她吃,她还真不客气,也难怪,客气什么呢,做了几十年夫妻,她从来不假客气,好笑的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她也这样,很有点为老不尊了。琪琪抿嘴笑,小庹闷着头吃自己的,好像故意不接受这一幕似的。他们做了观众,但还是假装不在现场。老庹不理睬春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问,朝小庹也朝琪琪,“有没有打算搬回来住?”小庹和琪琪一下都哽住了,搬回来,好不容易努力奋斗,拼上前半生所有身家,才总算在上海的边缘有了一个自由空间独立之所,又要搬回来看他们表演听他们唠叨吵闹?那此前的努力,真是没有所谓了。琪琪尴尬地挤出一点笑容,小庹这次倒干脆,看着他父亲说:“现在也挺好的,不添麻烦,我们也在调整。”老庹一肚子不高兴,老倪的去世,让他更加贪恋从前的那点热闹,他不要四世同堂,可身边有孩子可以骂骂,烦一烦,或许多少能冲淡他对生命进程的恐惧,而现在,儿子媳妇的“分家”,彻底破灭了他的希冀。春娇说:“算了算了,新房子也没住几天,不想回来就让他们单住。”老庹火气上来,再吼:“你懂什么!”钮春娇又不敢做声了。螃蟹都吃得差不多了,琪琪去洗手,顺带拿垃圾筐来,先把蟹壳清理清理,桌子上只能空心菜和豇豆炒苍蝇头,多少有些寒碜,凑这个空,老庹问小庹:“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小庹没理他。老庹气得用筷子头要敲他的头,春娇护子,嚷道:“你这是干嘛,有话不能好好说。”老庹嘴都要歪了,“正经事不做,整天就知道玩个电脑,这结婚几年了,孩子没给我造出来的,过两天都给我去医院检查检查,看到底是哪的问题,开玩笑,怎么搞的,公鸡还打鸣母鸡还下蛋呢,你们呢。”琪琪刚好拿抹布过来抹桌子,听到这一句,脸一沉,把抹布朝桌子上一丢,拎起皮包,走了。她现在事业在关键期,又背着那么大的房贷——小庹没工作,只有靠她一个人还,养孩子,现在真不是时候,再说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一不高兴就公鸡母鸡地胡吣,谁要来受这个冤枉气,从前她在公婆家住着,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她有自己独立住房,不是没处去!哪容得他们放肆?

春娇傻了眼,老庹也没辙,打这后,琪琪半年没上门,小庹来得也有限,老庹的孙子梦,这算是告一段落了,不敢想,不多想。可打老倪去世后心里生成的那一点忧虑烦恼,怎么都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逐渐在跑向终点的人,沉闷,无聊,不知所以,儿子媳妇离开了他,一整个家里,也只有钮春娇能与他相伴,然后他还是觉得孤独,总是想方设法找春娇闹点事才算心满意足。钮春娇依旧上班,跳舞,两不耽误,听了他多少年的训斥,也就在下班和周末,只要不干涉她其他时间的活动,她也就受了。可最近老庹给钮春娇定了一个规矩,晚上九点之前必须回家,否则,后果自负。那怎么可能,春娇傻了眼,区文化局正在组织国庆献礼活动,她和舞伴的双人国标舞,那是要登台献礼的,这个舞伴也是刚结对子,原来的老张被女儿接去美国养老了,这个叫老段,说以前是东北的一个老干部,退休了,跟着儿女来到上海的,舞跳这么好,可是不容易,就为了练舞,每天都等春娇下班,有时候还给她买晚饭,就是那种类似于丽华快餐的盒饭,就在排练厅里吃,吃完了歇一会儿就跳。一直跳到晚上十点,才各自回家。现在老庹要求九点就到家,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春娇讨价还价,“十点,怎么样?”她说的时候眼撇拉着,是一种怯懦的,商量的口气。老庹不说话,照旧吃他的稀饭就咸菜,“九点半?”春娇让步,还是试探的口吻。老庹哗啦哗啦一阵吃,吃完了,站起来送碗到厨房。“好了好了,九点二十,行了吧。”钮春娇真带点撒娇,老庹还是黑着脸,不理她,春娇开始自我解释,“这也不是我想呀,是共产党的献礼要求的呀,你说说这是不是,共产党给我们退休工资,让我们安度晚年,好不容易有点任务布置下来,我们能不听话么,是不。”老庹哗啦哗啦洗碗,春娇知道,这算是答应了。只是日子愈近,排练更紧,第二天晚上,钮春娇算着时间,九点十分往回走,到家九点四十了,“迟到”二十分钟。推门,吱扭一声,家里住旧房子,一住多少年,越住越旧,连门都因为老迈而发出痛苦呻吟。“我回来啦。”春娇故意装出欢快地声调,一抬头,嚯,老庹正坐在灯下,是那种节能灯,照得惨白黯淡,面前的大桌子上两碗稀饭,中间一碟菜,搞得跟楚河汉界似的,真像下棋—— 老庹今天就要将她钮春娇一军。春娇放低音量,她已经有些胆怯了,“我回来了。”“啦”已经换成“了”。

里屋的门开了,琪琪走出来,她下了班特地来帮小庹取毕业证,找工作用,天太晚,就没往回赶。老庹见媳妇出来,故意放大音量,“琪琪,来吃稀饭。”琪琪望望二老,立刻明白了个大概,忙说:“阿姨也来吃。”春娇说:“不用不用,我吃过了,你看你看,我还带了黄鱼面给你们吃,我记得我们世强最爱吃黄鱼面了,前几天提过,我就记住了。”说着,她把手中的塑料袋提得老高,一只小黄鱼,没头的,歪在塑料袋子里,一片面中若隐若现,睡姿很不雅。老庹说:“谁要吃你的黄鱼面,路边摊买的,阿卫生啊?谁敢吃?不找死么,琪琪要不你吃。”琪琪忙说:“我不吃我不吃。”老庹说:“大家都不要吃,赶紧倒掉。”春娇委屈,“可是世强不是最爱吃黄鱼面的么?”她委屈的时候就叫他名字的后面两个字,世强。可惜世强一世要强,从未给过她面子,世强站起来,接过那袋子黄鱼面, 随便找了个空碗就往里倒,哪知那塑料袋不扎实,破了个口子,那条黄鱼混着面冲出来,也没进碗,而是顺着碗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老庹还在嚷,说你看你看,这塑料袋都被烫融了,谁敢吃,谁要吃,都是化学毒素。钮春娇原本是来讨好的,谁知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浪费了一碗黄鱼面的钱,她气得哐哐给了老庹两脚,全踢在小腿迎面骨上,老庹大叫,琪琪也不知怎么劝,春娇则洒脱地进屋,门一摔,睡觉去了。

自然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春娇就匆匆出门,区里演出,她跟图书馆请了一天假,直接去彩排,晚上要演的,马虎不得。至于对老庹,她是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就当没发生,也懒得理他。老庹想跟老婆和好,又不知从哪切入,一整天恍恍惚惚,在外头跟人下了两盘棋,没意思,去看看股票,早套里面了,都是赔的,去打麻将吧,又不会,晃荡到下午,在街道上碰到几个熟人,笑说庹师傅出来白相哦,钮老师说晚上有节目,重头戏,就在区大礼堂不去看看哦。去看看?老庹突然萌发这个念头,老婆跳舞,他从来没去看过,这次活动大,去捧捧场?要捧就捧个大的,他打电话给琪琪和小庹,说他老娘晚上露脸,在区礼堂,都去都去。两个小的自然不敢违抗。在徐家汇地铁口,刚好有摆地摊卖花的,玫瑰、香水百合、茉莉、向日葵,还有乱七八糟很多老庹叫不出名字的。老庹半弯着腰问:“送人送哪种好?”卖花大妈:“看你送谁?情人嘛玫瑰,母亲嘛康乃馨,女儿嘛满天星,老婆嘛,老婆就不用送了。”说完傻笑。老庹有些窘,说不,不,不是送老婆的,但是也不是情人。卖花大妈:“那就香水百合好了,喷香的,你闻闻。”老庹忙说好好好,来三支,就这个香水百合。卖花大妈抽出三支来,老庹闲空手拿着不好看,巴巴地买了一份《新民晚报》卷包着。区剧场围满了人,国庆是大事,这次又是中老年人主打演出,来看的,自然也都是中老年人,都是有闲分子,所以个个来得早,等老庹到,只剩最后几排还有几个空座,琪琪眼见,叫叔叔你快来,小庹连忙让座,他站着,让他爸座,就沿着走道。老庹说,嘿,你妈这次是露脸了,别是出洋相。琪琪笑说,怎么会,阿姨一向稳妥。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歌唱祖国》,排山倒海,跟着是《红色娘子军》《万泉河水》,又舞又歌,老庹问小庹,你妈什么时候演,小庹说可能还在后头呢,老庹对这些节目根本不感兴趣,看到中间,直接打哈欠,他心想,就这些,还值得没日没夜地排练,从前厂里的文艺演出都比这水平高,那时候有个跳《红色娘子军》的女的,还曾对他有意思呢,他成分好,三代贫农,那女的,屁股是屁股腿是腿,哪像钮春娇,小萝卜头,就那还能跳华尔兹呢,也不怕吓死人。他还记得那时候他是标兵,是能手,电工会做,钳工也会一点,得过好几次生产红旗。那时候他还特有劲,白天再累,睡一觉,第二天又全身充满电似的,多少活儿都能撑得住。也奇怪,那时候天天就吃白馒头,一吃五六个七八个,就的菜都很少,要么就是萝卜干,雪里蕻,可吃得也是津津有味,比现在的螃蟹好吃多了。恍惚间,他看到前头坐个人,侧脸朝着外面,有点面熟,老倪老婆?老庹有点难以置信,告别式那天她还哭得不能自持,一转眼就来看文艺晚会了?真是想得开。他脑海里想起春娇老说的那句话,人生在世,过一日算一日,可他总觉得慌,莫名的,想要抓住什么,又哪里能抓住呢。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是琪琪,说阿姨的节目到了,老庹睁开眼,这已经是最后了,春娇他们的节目是压轴,蓝色多瑙河,华尔兹,钮春娇和老段是领舞,站最中间,钮春娇穿着个窗帘布一样的绒面裙子,还露胸,露那么多,老庹浑身有点不自在。钮春娇的舞伴,那个什么老段,老庹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他那么高,腰板还挺直,也没秃头,头发一律朝后梳着,隔着几十米都看到油滴滴的反光。“太瘦。”老庹下意识地吸牙缝,“像他这么瘦,跳舞不好看。”琪琪凑趣,忙说:“当然不好看,叔叔要跳比他行。”老庹舒坦了些,安心坐在那儿看起来。只见钮春娇挺着胸,多半还踮着脚,她没那高,转圈, 转圈,拉弧线,老庹为了看得真切,早就防着一手,带了个望远镜来,两手举着,像两架高射炮,凸凸的。琪琪觉得好笑,回头望了一下小庹,小庹忙嘘了一声。琪琪连忙做好。老庹不高兴了——钮春娇脸上的表情居然那么陶醉,闭着眼,笑也不像笑,像飘在云里,那个舞伴,高大的东北来的人,低着头,俯瞰着她,一整个要笼罩住她似的,就好像他是天,她是地,他的胸紧紧贴着她的胸,不,是压迫,老庹平日里倒没觉得春娇有如此丰满。“太过分了。”老庹放下望远镜,大喘气。琪琪忙安慰:“挺好的挺好的,都是正常的,看阿姨跳得多少,这个年纪还能这么灵活真是难得,越开心越长寿。”长寿?她肯定比他长寿,本来就小七八岁,还这么能放能收,老庹直觉得一阵惨淡,蓝色多瑙河在耳边响动着,滴滴滴嘟哒哒,那种节奏,真像荡在波上,终于推向了高潮,一个华丽的尾音,春娇和老段也码足架势,最后一个动作,直接“乱世佳人”,白瑞德拖着斯嘉丽的腰,就差没仰面朝天了。观众鼓掌。

“浪!就是一个浪!”老庹掷地有声,可到底还是淹没在群众欢呼的汪洋大海中。

琪琪离得近,听得真切,连忙扭头找小庹求助,小庹拖着下巴,若有所思,他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掺和进去,谁掺和,谁玉石俱焚。琪琪只好打岔,“叔叔还带着花呢,走,咱去后台给阿姨献花,这花真香。”老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被儿子和媳妇拥簇着朝后台挤,先是保安不让进,琪琪又上去费好些口舌,说是演员家属,保安才稍微松动点,但又问,演员家属拿花做什么,一般粉丝才拿花。老庹听了火冒三丈,“妈的我给我老婆送花还要你们批准!”硬要往里闯,保安见老庹年纪大,耗下去,没准一倒头栽地上,还要讹他医药费呢,也就乐得放行,突破了保安这一关,老庹仿佛拿下了一座城池,气势更足了。后台,灯光闪闪,白的黄的,演员们有的在卸妆,有的还沉浸在演出的兴奋中,聊啊聊,长筒袜挂在椅子上,鞋子扔得到处都是,空气里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的香味,很浓,让人想到肉欲。老庹扯开嗓子喊:“钮春娇!钮春娇!”人群中闪开一条缝,春娇看见老庹,他手中的香水百合从报纸中露出一点缝,羞羞答答,可她怀里已经有一大捧鲜花。老庹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春娇怀里的花,狠狠地朝垃圾桶里一丢,“不要,什么破花!”再献上自己带来的香水百合,三支,显得特别瘦弱。周围人都问,这人谁呀!春娇也瘪了气,“这是我……老公。”春娇的舞伴不愿意了,就是那个老段,大背头还是油亮亮的,衣服刚拖了上半身,剩下一身肉色的内衣,他直接从垃圾桶把那捧花取回来,单膝跪地,朝春娇,献花!他还有他的一套说辞,“艺术是纯洁的,钮女士跳得好,就值得爱好艺术的绅士向她献花。”琪琪和小庹知道要大乱,连忙拉住老庹,要把他拉出去,可哪里拉得动,老庹一身的牛劲,满眼冒火,什么,绅士,他还自称绅士,王八蛋!你他妈是活腻歪了!春娇也乱了神,老段还跪在地上,花捧到脸跟前,接,还是不接?她似乎要伸出手,跟着就是老庹的咆哮:“我看你敢接!”他像有了武功,飞跃着一脚,一下踢飞了老段的花,连带也踢中了老段的下巴颏子,只听到喀一声脆响,群众轰得一下。老段偏着头,四下静了,老庹也被自己突然的威武吓到,老段伸出手,在自己脸上扶了一下,扶正了,再慢慢扭过脸,心里的那股火冲在脸上,瞬间化作牛鼻子牛眼,“妈了八子的,老子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我他妈跟你单练!”群众自觉闪出一个圈,就算是竞技场了。“都不要闹!”春娇突然惊天一叫,手里的香水百合也被砸在地上,花骨朵裂开去,一瓣一瓣,红的白的,她哭了。好端端的一个晚会,弄成这样,还有什么脸!老庹也不憷头,也来个山呼海啸一声喊:“你向着他?你他妈向着他?!离婚!”

庹小康吓住了。

江琪琪吓住了。

广大人民群众吓住了。

钮春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拖着拽地长裙,哭着跑出去。几天之后,他们真离了婚。

当众闹这么一场,不离婚,自己心里都过不去,离就离吧。民政处,办离婚证的工作人员,又是个大姐,问,都老夫老妻了,真打算离婚?可想清楚了。老庹说,想清楚了。春娇说,没什么可想的了,不可理喻。大姐对小庹和琪琪,你们倒是劝劝。春娇抢先说,不用劝了,动手吧。大姐说,那我可盖章了。老庹说,盖!咵哒一下,这算是落定了。

老庹和春娇离婚,在七街八弄,一小段时间内,也算一桩奇闻,原因?外面的消息是,女方出轨,男方受不了,故离婚。也正因为此,春娇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继续一起住下去,是不太可能了。回娘家住?钮春娇也拉不下这个脸,何况娘家的老屋被哥哥嫂嫂占着,她回去,也没地方,倒是儿媳妇琪琪仗义,说离了婚,你还是我的阿姨,你来我们这儿住,我这两房一厅,你一间,我们一间,也不指望您做饭,您自己舒心就行。春娇千恩万谢,以前正经当婆婆的时候没想到媳妇的福,如今成了下了堂的婆婆,媳妇倒格外照顾。难得,难得。临走一天,钮春娇倒没带多少东西,就是自己的小存折,外带两个箱子,拖着走,好像去旅行似的。老庹还是坐在那张方饭桌旁边,还是吃着稀饭,就着咸菜,灯没开,外面的天光洇进来一点,好像淡墨入宣纸,有点凉意。春娇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

老庹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又说:“走吧,不用你管。”

箱轮摩擦着地板,咯咯哒哒的,春娇走到门口停住了,转头,“你这个脾气真要改,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真是没用,还是那句话,人生在世,自己要找点开心,过一日是一日,我走了,哪怕你再找人,你这样的脾气也长久不了。”

老庹唔了一下,抽出一个牙签,剔牙,可吃稀饭哪里需要剔牙呢。

“按时吃药。”春娇说。

钮春娇走后,老庹变得更加 “耳聪目明”——对什么都特别敏感,什么一点小事都能发脾气,他还特别喜欢打听钮春娇的消息,钮春娇有什么动向,他也要有,他不能落单。春娇跳舞,他呢,他总得有个爱好,终于,他学会了打麻将,而且他一点就透,从小数学不好,现在学麻将却很会算牌,几个月下来,名声在外,狠赢了些钱,弄得街坊四邻一听到老庹要入场子就吓得鸟兽散。小庹和琪琪该尽的孝还是要尽,每周六固定来老庹这儿吃顿饭,老庹乐得展现厨艺,一向抠门,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打麻将赚的,正好贴补在菜里,也算发挥余热。琪琪和小庹也识相,从不空手来——小庹也找到工作,小两口过得正在兴头上——奇怪的是,从前四个人在一起过总不愉快,现在变成三个对一个,反倒各安其命。又是一个周六,琪琪和小庹来了,老庹做的是黄鱼面,端上来,琪琪哇得一声,“是黄鱼面哦,我记得阿姨买过。”她也是口无遮拦,可这偏偏触动了老庹的心事,是,钮春娇买过黄鱼面,他还骂了她,当时骂得挺舒服,可现在回想起来,老庹却有些愧疚。 老庹问:“你妈过得怎么样?”小庹说:“还行,该干嘛干嘛,最近去旅游去了。”老庹疑惑:“旅游?旅哪门子游?”琪琪故意刺激,据实直说:“舞蹈团的,大爷大妈们一起去,说是去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老庹心里不是滋味,哼,跟我在一起时没说去旅游,现在还有心思去桂林了。“什么大爷大妈,没几个正经人。”小庹接话:“嗨,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都这个年纪了,该玩玩,你还别说,我妈现在还真抢手,好多人要找她……”老庹警觉:“找她做什么。”小庹说:“爸、你别那么紧张,都是离了婚的人了,我妈她是没那个意思,可也架不住人家追求呀!”老庹哼了一下,“追求,一个糟老婆子,我就不信她能第二春。”

小庹说:“信不信由你。”

嘴上说不信,老庹还真走心了,隔天就四处打听,确认了两个消息,一,钮春娇真去旅游了,二,也真有人追求她。老庹不得劲了,婚,是他提出离的,可现在春娇如此抢手,他却成了孤家寡人无人问津,怎么也说不过去。他也要相亲,拖琪琪报了名,报名后还故意让琪琪把消息放给钮春娇,结果得到的反馈是:钮春娇无动于衷。老庹索性再下一城,一个月后,有个相处不错的对象,他要跟人家一起出去旅游,目的地,香港。女方是丧偶,六十岁,身体健康,不是上海本人,相亲的要求是,男方身体健康,有独立住房。老庹都符合。两人忙忙活活报了个旅行团,跟着团到珠海,再去深圳,从深圳到了香港,跟着旅行团一阵乱游乱买,晚上说是住李嘉诚投资的大酒店,开窗就是维多利亚港。晚上,老庹去驴友房间打了一阵扑克——毕竟没结婚,老庹和女伴还是分开住。约莫十点左右,老庹回到自己屋子,屋子那么小,连行李箱都得侧着才能进来。好在五脏俱全,洗手间,洗衣机,空调,电视,吃的喝的都有,还有海景窗。老庹把窗打开,维多利亚港五光十色,海风卷着腥气迎面扑进过来,老庹突然觉得很寂寞。这种寂寞,从老倪的葬礼上生发出来,绵延至今——他认定自己已经是个倒计时的人了,他要挣扎,抓住别人,也抓住自己,可有什么用。进了香港内地的电话不通了,老庹突然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就用酒店座机朝小庹家里打。响了一阵,没人接,他又打,这回有人接了,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钮春娇。“你在哪?”春娇问。老庹故作轻松,撇着粤语强调,“在香港啦!”春娇倒是平静,“怎么跑那去了。”老庹说:“跟小朱一起来的,她别的爱好没有,就说爱旅游。”春娇说:“哦,听说了,你开心就好。”春娇的平静让老庹有点慌张,这等于是宣布他俩已经完了,彻底完了,老庹忙问:“你怎么样?”春娇笑说:“还行,老段向我求婚了。”求婚?!老庹手一抖,电话掉在桌子上,整个人像被天雷打中,脑子里嗡得一下,身子也不由自主倒下去。“老庹!老庹!……”春娇的声音还在电话里喊叫,那声音冲破听筒,想要冲到广大的天地里去,可那海风到底烈些,一下就把那声音驱得无踪无影。老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倒在香港的酒店里,会中风。

好在他命大。老庹打牌时误拿一张牌回住处,驴友来找,敲门不应,这才发现,救他出来了。 命是保住了。从香港运到上海,直挺挺一个人,还是不醒。相亲对象一看老庹这个情况,立刻闪人,她是要找人安度晚年的,不是来当老妈子的。小庹、琪琪、钮春娇全部从叫去搬回老屋。新房子租出去,春娇辞去图书馆的第二职业,专心照顾起老庹来,离了婚,还能这样“端屎倒尿”,钮春娇在坊间的口碑一下冲到了顶点,她本人也瞬间成为贤妻的代表。老庹躺了三个月,不能说话,不怎么能动,但不至于是植物人,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多跟他说说话。有天晚上,春娇坐在老庹床头,冷不丁一句:“其实那天我话没说完,老段向我求婚了,但我没答应。”老庹听闻,蓦地流泪。半年后,老庹能坐起来了。一年后,他半边身子能动了,两年后,他已经可以蹒跚行走。琪琪和小庹还是没孩子。春娇还是出去跳舞,只是不再跟老段跳——想跳也没机会了,人家已转回东北。还是没人听老庹的,他控制不了任何事物,包括他的四肢。不过老庹多了个爱好,信佛,也因此,每天晚上,钮春娇也多个工作,读《心经》。通常是这样的,老庹平靠在床头,春娇两脚插在热水盆里,床头柜上黄黄毛毛的灯光映在两个人脸上,似乎看不出年岁,但分明又都越来越老,春娇清了一下嗓子,说:“我开始念了啊。”老庹点点头。春娇于是气沉丹田,张口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她总是尽量准确地念出她看到的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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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笑得不行。。。这几个上海小人物的故事,都蛮有味道的。 -雪伊- 给 雪伊 发送悄悄话 雪伊 的博客首页 (446 bytes) () 10/18/2015 postreply 23:16:38

谢谢 雪伊 -伊北.- 给 伊北. 发送悄悄话 伊北.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19/2015 postreply 03:54:53

写得挺好!就是笑不出来,人哪,都会老哦 -anqi07- 给 anqi07 发送悄悄话 anqi07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19/2015 postreply 06:04:30

不一样的过程,一样的结局。 -伊北.- 给 伊北. 发送悄悄话 伊北.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19/2015 postreply 06:29:10

后果, 谁怕谁啊 ---可最近老庹给钮春娇定了一个规矩,晚上九点之前必须回家,否则,后果自负。那怎么可能,春娇傻了眼.... -猫姨- 给 猫姨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0/19/2015 postreply 08:05:35

如此唠叨吵闹蛮横无理的所谓爱,-----他还是觉得孤独,总是想方设法找春娇闹点事才算心满意足 -猫姨- 给 猫姨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0/19/2015 postreply 08: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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