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吴展翼准时来了，彬彬有礼站在门口。白梅卿换好衣服出来，两人乘电梯朝下降。“今天不去郊外拍了吧。”梅卿一身简单的旗袍，也没化妆。“哪能呢，天天去郊外肯定超支，今天舒舒服服的，都是室内戏，去摄影棚就行。”梅卿问：“本子呢？”展翼糊弄了一下，说到地方就有知道了，都准备好了。
梅卿觉得奇怪，虽说有的文明戏是没本子就能直接演，可他们是拍电影，怎能胡来，退一步讲，即便没本子，导演也该真讲讲戏。一路无话，到地方了，摄影棚门半关着，片场人不多，一个摄影师，几个工作人员，灯白花花的，场边摆着个沙发，中间一圈圆形场地，用塑料帘子遮着。“今天拍哪一场？”梅卿问。吴展翼不回答，只是四处招呼着，说各方面到位！速战速决！白梅卿一个人站在那儿，过了会儿，一个老妈子过来，罕眉耷眼，笑嘻嘻说，姑娘，该更衣了。更衣？梅卿脑子一炸，就好像一颗炸弹撂在地上，瞬间轰平了原有的念想，半天，她才想起来，美国电影那边似乎早就开始流行这些，然而她还是抗拒。
圆形的塑料帘子慢慢提了上去，一个浴缸摆在那，好像是一圈被拉长了的古罗马斗兽场。“这是要做什么？”梅卿问。
吴展翼：“就一场戏，乡下姑娘来到了城里，享受到最新的生活。”
白梅卿：“你们这是侮辱女性。”
吴展翼：“这是展现女性优美的一部分，也是剧情需要。”
白梅卿扭头便走。
吴展翼抢先几步，拦在头里，“白梅卿小姐！”梅卿直直地瞪着他。吴展翼不停地敲打着扇子，“这是艺术，艺术呀！”
梅卿冷笑，“艺术就是拍女人脱衣服洗澡？吴老板真会说笑话。”
吴展翼恳求：“背影，只拍一个背影，没有实质，而是欲擒故纵欲盖弥彰欲说还休，嗨，反正只是一个背影，这在美国欧洲都不算什么，我们上海的观众，也有权利欣赏到这种美，白小姐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不是问题。”
白梅卿道：“目前我接受不了，我相信女人不会愿意看这些，拍出来，不过是取悦男人而已，吴老板，你背叛你的艺术理想。”
吴展翼道：“这是要打开你的知名度！”白梅卿：“用这种方法出名，跟堂子里演淫戏有什么分别？”展翼痛心疾首，“这么多人都等着呢，我的大小姐，你就屈尊配合配合。”梅卿起身要走。吴展翼投降了，“着实难办，着实难办，要不这样，我给你找替身，这个镜头你别演，但正面的大腿戏，你演个一小段，成不成？”配合，梅卿想，她已经够配合，如果不是在南京遭遇了那么大的打击，再加上自己想要独立谋生，她至于如此吗？女人出来做一点事情，抛头露面到如此地步，她始料未及，即便是唱戏，也没有说要脱掉衣服的，可是是以至此，她若还不让步，全部人的努力前功尽弃不说，以后她想要再谋事，恐怕也难了，想到这儿，梅卿说，“露腿行，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吴展翼：“还有要求呐小姑奶奶。”白梅卿：“我要穿长袜子，遮住一点。”吴展翼说：“遮，遮。”
欲盖弥彰。
《田上来的人》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乡下遇大荒之年，乡下小媳妇春芳为了帮衬婆婆和丈夫，毅然来到上海做女佣，可在浮荡少年的引逗下，她去舞厅做了舞女，遇到一位富贵的老爷，老爷收她做外室，养在深闺，春芳便源源不断地把钱寄回乡下给婆婆、丈夫作为用度，婆婆好赌，一夜输光了春芳寄回来的钱，春芳丈夫无奈之下也进上海做工，怎料他做工之处，竟是春芳委身的家庭。两人碰面，一个是主，一个仆，当着富贵老爷的面，相见而不能相认，一个雨夜，春芳在浴缸里割腕自杀。这原本是一个苦情戏，可因为金屋藏娇的戏份，故而有了前面梅卿沐浴的戏码。如此一来，沪上诸多女子，是奔着女主角悲苦的身世来的，而广大男子，又都争着一睹名媛白梅卿小姐的芳容、胴体，导致此片始一开画，票房就呈爆炸式增长，吴展翼乐得合不拢嘴，连忙又请小报记者、评论家捉刀，一阵乱捧狂夸，《田上来的人》竟创了个上海滩电影事业启航以来的记录，连放六十五日，日日爆满。吴老板也会拉近观众，每次放映完毕，他都会带领剧中演员，上台谢幕，白梅卿的大幅挂画摆在影院前台上，观众们像疯了一样，鲜花的，丢钱的，群情激奋，梅卿立在台上，耳朵边一片山呼海啸，她也觉得有些惊吓，过去演玩偶之家，也是众人激动，却不像如此失去理智。轮到她谢幕了，她还是穿着旗袍，一身素黄，只是这旗袍尤其短，所以冶艳得不同寻常，梅卿低头，轻轻地鞠了个躬，观众鼓掌，再鞠一躬，又鞠一躬。观众差点涌到台上来。梅卿微微地摆手，享受着拥戴与荣耀。这部片子连映一百天，票房惊人，再加上外埠、南洋的放映出口，吴展翼的电影公司赚得盆满钵满，成为上海影坛最大的黑马。
“火了！” 吴展翼大踏步走进梅卿的房间，“彻底火了，片子在新加坡、马来亚居然也大受好评，梅卿小姐，你现在真是大明星了。”梅卿说：“什么大明星，不过就是吴老板的赚钱工具。”成功以后吴展翼反倒没了在南京和刚来上海时的气魄与风骨，他又胖，一旦小跑起来，总有些滑稽，他颠颠地跑到梅卿身边，“换，你这房子要换，住别墅，再多配几个仆人，万象更新，怎么样，白小姐，当初我没有看走眼吧。”梅卿说：“吴老板，做事要讲究公平，既然片子赚了钱，我不能继续领月薪了。”吴展翼眼珠子一转，“不能不能，当然不能，白小姐是大明星，月薪要涨，到一千，每拍完一部片子，再格外给两千的片酬，如何？”梅卿不语，继续化自己的妆。吴展翼恳求，“白小姐，我们公司刚起步，不是我小气……”梅卿打断他：“别说了，月薪两千，每拍完一部，如果票房火爆，再给三千，吴老板，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可你我合作关系，既然有钱赚，大家分一分，也是正常，我一个独身女子，在这茫茫上海滩，可靠的，也只有口袋里这点钞票铜板，望吴老板理解。”吴展翼说：“理解理解，十分之理解，在商言商，我与白小姐，细水长流。”
他们也确实细水长流，接下来的三年之中，展翼电影公司一口气推出了四部电影，均由白梅卿担纲女主角，且清一色苦情片，梅卿锻炼了演技，培养了精神，已经能够在上海滩应对自如了。她恢复了与四妹罗意浓的通信，她知道，意浓依旧在为党国效命，在南京、重庆、武汉等地工作，但她从未问过欧阳夏的近况，意浓也不提。茂松倒是一路高升，仕途畅朗。梅卿很少去静安家，仅有的几次见面，都约在咖啡馆，她依旧对江弘武避而不见。静安还是没生出孩子来，陪嫁的翠喜的肚子，也不见起色，而白梅卿的情感归宿，同样依旧水平波静。她谁也看不上。看不上就索性把心扑在事业上，梅卿是国文系毕业，这个时候的中国电影，也早已经从无声到有声，台词，歌曲，都需要用到文字。白梅卿趁机大显身手。
《红梅一枝春》上映第一日，圣诞节，电影院后台。
吴展翼步履匆匆，满头汗珠，白梅卿背对着他，镜子里梅卿的脸，有红似白，如芙蓉般粉嫩，吴展翼气急，“我的白小姐，场子都饱满了，个个翘首以待，你怎么还有心思喝桂花茶。”
白梅卿递过桂花茶，小大姐忙接了。梅卿又刷了刷眉毛，这才站起来，转过身，一挥手，“琴师到位了吧，上场。”
大幕徐徐拉开。梅卿从三楼外场进入，踩着一块板，来到大幕的横梁处，早已侯在此处的场务掸了掸绑好安全轮轴的莲台似的座椅，梅卿坐上去，场务摇动安全轮轴，莲台开始朝下放，聚光灯打在梅卿身上，梅卿仿佛仙子，缓缓歌唱。词是她自己填的：
八月十五月儿圆
你我苦分别
乱世儿女多歧路
怎奈情不减
浊酒痛饮罢
爱恨都泯灭
痴心不改无帮助
谁忆旧缠绵
正月十五月儿圆
天涯永不见
酒肉不过穿肠过
无君滋味浅
百花落尽后
红梅一支鲜
矢志不渝待郎君
终有彩云天
一曲唱罢，全场沸腾，鼓掌的，叫好的，梅卿步下莲台，鞠躬，挥手致意，场务搬上立式话筒，梅卿走到话筒前，全场顿时静了。“我们需要一点梅花的精神，对人，对事，对感情，对自由，对国家，《红梅一支春》，希望大家喜欢。”掌声再次雷动。梅卿站在台上，停了几秒，耳边轰轰然入水落深潭，惟有震响，也就在这一瞬，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并确认，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有意义的。
后台休息间，兵荒马乱，梅卿躲在单独的小包房里卸妆，小大姐推门进来，抱着三捧红玫瑰。“这是周公馆的三公子送的，这是张先生的，这是李先生的，都在门外等着呢，说想见小姐。”梅卿摘下耳环，语气平静，“让他们不用等了，半年前不都说清楚了么，我工作繁忙心如止水，没有做好交朋友的打算，如果是影迷，欢迎谈谈对电影的看法，如果是想交朋友，就先不高攀了，告诉他们，以前这花千万别送了。”小大姐放下花，准备退出去，梅卿忙说，等一下，这些抱走。小大姐悻悻然抱花出门。吴展翼满头大汗进门，折扇不停地摇，他簇到梅卿眼跟前，急道：“我的小祖奶奶，这急赤白脸的，妆先别着急卸。”梅卿拿着卸妆布，扭头，“还要做什么？”展翼支吾了一下，说不是一场结束还要上台谢幕么。梅卿一听就知不对，平日里只有开场露面没有收尾还要谢幕的，一准姓吴的弄了什么鬼，她笑答，“没提前知会与我的，我都不参加。”吴展翼慌了，“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场子你要去，对我们以后有帮助。”梅卿冷笑：“是对吴老板你有帮助吧，对我倒没什么，大不了我还教我的书去，实在不行去诊所帮人打空气针，也饿不死。”展翼说：“我的梅卿小姐，气话就不用说了，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行走上海滩，不是说我们自己好就行，没有后台，没有朋友帮衬扶持，长不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千古不变的定律，”说着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你看看我这急得，也是朝五十上数的人了，白小姐就当尊老怜贫，也就露个脸，几分钟的事……”梅卿笑了笑，说，“霞飞路的糖桂花羹怎么还没到？”吴展翼的脸皮抖了一下，扭脸朝外大喊，“糖桂花羹，谁去买的？给我快点！”梅卿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轻轻一笑，粉黛依旧，美还是美的，她重新夹上耳环。
文/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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