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秋放松了身子，静静的，如此混乱的局面骤然停止，她反倒空了脑袋，什么先来后到，什么家里的外头的，她只是那么站着，风吹来，院子拐角的一小片竹林发出沙沙响，开始有人嚷，这谁把衣服都弄地上了。
筱秋面沉似水，“没有恩仇，都散了吧。”
“怎么了这是？”意浓突然站在门洞的牙子上，手里拿着把折扇，嚷嚷着，“打什么。”筱秋看见妹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叫了一声妹妹。
罗意浓朝姐姐摆了一下手，径直走到两个男人跟前，说你们起来。欧阳和茂松拆开身子，各站一边，茂松还要挥拳，却被意浓喝止。
“罗茂松我问你，如果你家里已经有一房老婆，可现在你又爱上我了，你怎么办？”意浓抱着两臂，看看姐姐筱秋，又看看欧阳夏。茂松冷不丁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随即又急切切答：“我离婚，我可以离婚，离了婚我再娶你。”意浓朝姐姐筱秋笑了一下，又对欧阳，“这位先生，不知道您听清楚了没有，我姐姐心里只有你，你想必也喜欢我姐姐，只是这婚姻的障碍，不知道您有没有意愿去跨越，有些话，姐姐不好说得那么白，我这个已婚妇女不嫌丑，今天倒想替姐姐问欧阳先生一句，欧阳先生口口声声说喜欢姐姐爱姐姐，请问先生，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离婚？还是另立门头单独过日子？婚礼也说了好些日子了，至今没见影动，我只是替姐姐叫屈，这一路，姐姐对欧阳先生的帮助也不算少，尽管你们分房而住，一个是梁山伯，一个是祝英台，可外头人不知道啊，别人都以为，姐姐是欧阳太太，这种担名不担利的事，也只有姐姐这样的痴心人愿意做，不知道欧阳先生接下来，是打算学徐志摩呢，还是打算学鲁迅？”
欧阳夏硬着脖子：“我不能保证，我不能不仁不义，我得跟家母商量，这事可以解决的，给我点时间，给我点时间。”
意浓大嚷：“你这样对姐姐就有仁有义了？！”
罗筱秋站在一边，心刷得一下凉了，大话都不敢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欧阳夏连一个大话都不敢说，恋爱是自由的，婚姻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源自于个人人身的自由，这一点，罗筱秋坚信不疑，也坚决地去践行，曾经有那么一瞬，她问自己，她全部的举动，是不是真的太过于不近人情咎由自取，但这想法一瞬间就被打破了，她觉得此时此刻，哪怕欧阳夏只说一句话，一句承诺，哪怕只是一个空头支票，她也会留下来，可现在，她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已经没有情义可言。
筱秋弯下腰，捡起一根插衣服用的短竹竿，两手抓住两端，横握着，也不顾自己穿着旗袍，一抬腿，扬起胳膊把端竿朝腿面上一磕，啪一声脆响，竹竿断成两截，一甩，丢在地上，冷冷对欧阳，“你和我，犹如此物！”筱秋腹部的旗袍打着褶，一道一道，好像每一条都是痛苦的皱纹。
背后三个人一起喊，一起追。筱秋走了几丈远，站住，背对着他们，影子拉得老长，声音硬的像刀片，“谁也不许跟着我！”又起步，三人还是跟。欧阳夏喊，筱秋。意浓叫姐姐。茂松叫三妹。罗筱秋咆哮，“都给我滚！”三个人终于不跟了。
罗意浓站在月门边，目送着姐姐因痛苦而扭曲的背影——走道的转角，一拐弯，消失不见。她偏过身子，朝后，端着两臂，两手交叠，死盯着愣在那儿不动的欧阳，“满意了？”欧阳刚想开口，罗意浓玉手一扬，啪！欧阳夏的右脸偏到了左边。茂松喝彩：“打得好。”
意浓皱眉，对丈夫：“你闭嘴！”
欧阳夏埋着头，急匆匆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秦淮楼亮了灯，里面传出小曲声，悠悠扬扬，软得好似没有骨头。可罗筱秋却依旧挺直腰板，大大方方迈了进去。掌柜的出来迎客，说您是罗小姐？筱秋报以微笑，掌柜的没再问，只说里面请，一个年轻小伙计慌忙引路。上了二楼，尽头，醉芙蓉包房，筱秋推门走进去，硕大的圆桌，一端坐着吴展翼，他还是那副宽肥身材，脸圆嘟嘟的，眯缝着的眼，都是笑。罗筱秋又惊又喜又惧，惊的是，吴展翼会来，喜的是他给她这么高规格，惧的是，既然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不知他又想从她身上淘换些什么。
“罗小姐，别来无恙。”吴展翼站起身迎接。
“吴老板真是客气。”筱秋习惯性地端起手臂，婷婷袅袅站着。
“快入座，不必拘礼。”
筱秋大大方方坐了，菜陆陆陆续端上来，鸡鸭鱼肉一样俱全，还是秦淮楼的老风味，独独一道菜最后上，不大一盘，摆在正中，是鱼。
吴展翼吸着岩豆，笑呵呵的，点点头，“尝尝这道。”
筱秋也不虚客气，举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轻嚼了两下，软嫩无比，最妙是有股奇鲜，她一时吃不出来是什么品类。
吴老板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筱秋放下筷子，“水族类。”
吴老板哦了一声，“那是肯定的，姓甚名谁可否知晓？”筱秋摇摇头。吴老板把烟斗在桌子上磕得老响，哈哈大笑，朗声说：“这就是著名的长江三鲜之首，河豚，只不过河豚虽美，却有剧毒，它的卵巢、肝脏、肾脏、血液、眼、腮、皮肤都是吃不得触不得，别说吃，就是碰上一点，都会能让人麻痹，若不小心吃了，丁点能要一个人的命，这盘烧河豚，是从江阴运来的，厨师，也是从江阴请来的，极致的鲜美，总要有过人的胆量。”说完这段，吴展翼盯着筱秋看，不再言语。
筱秋说：“那是自然。”
吴老板说：“此去上海，十里洋场，风急浪高，但我吴某人有信心闯出一番事业来，罗小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南京太闭塞，这种事情哪里值得大惊小怪，我想只要罗小姐有心，就好像这吃河豚，放手一搏，没准就能品尝到极致的美味。”
筱秋说：“只要吴老板敢吃这块河豚，我就敢吃。”
吴展翼一拍桌子，站起来，“好！痛快！”
罗筱秋依旧端然，她笑了，但笑中的那一丝丝苦，只有她自己知道。罗筱秋当场和吴展翼达成口头协议，她作为他新成立的上海展翼电影有限公司的基本演员，每个月三百块银圆薪水，一律预付，并约定，隔天一早，从南京下关火车站出发，前往上海。
吃完饭，筱秋叫了黄包车，一路拉到宿舍，她要收拾一下，证件，衣服，最要带的是她那一箱子书，虽然以后可能没工夫看，但她依旧执拗地要留在身边。夜深了，教工宿舍静悄悄的，时不时有几声虫鸣，一条野猫见有人来，迅速爬墙，跃上房顶。
门没锁，筱秋进了门，也没有灯，只能是借着月光，凭借记忆，找着，收拾着。“是三小姐吗？”里屋传来熟悉的声音，慢慢踱出来一个人影。是芹嫂。“三小姐……”黑暗中，芹嫂显得又瘦又小，筱秋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走后，芹嫂该怎么办，四妹那样一种脾气，茂松也不是照顾人的人，把芹嫂托给欧阳，哼，更不可能，带她一起走，去上海，去大姐那？大姐夫家里人也太多，一时恐容不下，筱秋只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嗳了一声，可眼泪却已经掉下，落在地面上，没音没影。
“你要去哪里？我等了一夜。”
筱秋的手不停，折衣服，摆物件，全都整齐地码在箱子里，却不答话。
“真要走？”
“一早的车。”
“跟欧阳先生真的不能再谈谈了？”
“没必要再谈了。”罗筱秋苦笑，“不怪谁，都有苦衷，芹嫂，妈不在了，我一直当你是我们的妈妈，我走后，好好照顾自己，安顿好了，你再去找我。”
芹嫂掌不住哭了。
筱秋伸手抹掉她脸颊上的泪，“别哭，千万别哭，我们女人生来就是苦，不过好在现在我还有选择，你应该保佑我，阿爸阿妈在天上也会保佑我的。”
芹嫂拼命止住泪，但还是抽泣，气接不上来，一顿一顿，忙着去接筱秋手里的行李，“我送你。”筱秋拉住她的手，“不用，我自己能行，以后一个人在外面，都要独立。”又苦笑，“我也独立惯了。”芹嫂还要送，筱秋执意不愿，芹嫂终于不坚持，站在巷子口，挥手，脸上都是泪。筱秋回了一下头，她也哭了。可她不敢再回头，她怕自己心一软，又留下不走，埋葬了自己的自尊。这么多年，她执著地走着，从老家去津门，从津门去北平，从北平逃亡，而后来到南京，如今，她又要去上海。只是，这一次，她是一个人。筱秋匆匆走着，提着那只她走多远，都要随身带着的皮箱子，到大道边，挥手叫了黄包车，一路风景不停地朝后，她左思右想，就想着还有什么事情没安排好，没照顾到。她觉得自己有些愧对妹妹，大姐对她们照顾，可毕竟年岁差着些，出嫁又早，小时候没在一起长，情感上总是隔着距离，可她与罗意浓不同。她们有着太多共同的岁月。她觉得理应跟妹妹再见一面。
“师傅，麻烦前面路口转个弯，去天明巷一下，我加点钱。”罗筱秋微微伸着头说。
跑黄包的小哥立刻调转步伐，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天明巷宅院，天色微明，罗意浓穿着睡衣，坐在门廊下的藤椅里抽烟，抽一口，转头就吐在院墙内的蔷薇花架上。黄包车停在院子门口，罗筱秋交代了一下车夫，提着箱子走了进去。
“姐，”罗意浓站了起来，“你这是？”她丢掉烟蒂。
罗筱秋走近了，放下行李，站在走廊上，淡淡地笑，“别问，什么都别问。”
“姐——”意浓又喊，这一声喊得很长。
罗筱秋探过身子，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妹妹。意浓呆住。筱秋叹了口气，说：“真羡慕你，什么都有了。”
意浓僵僵的，“该羡慕的人是我。”又说，“你到底爱不爱欧阳？”
罗筱秋的脸埋在妹妹肩头，她不知道如何作答，说爱，是不是太傻，说不爱，等于自欺欺人。意浓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同他结婚，何必要走，你能走去哪？”
筱秋松开手臂，与意浓对面，意浓想要开口，她赶忙抢在头里，“别问，什么都别问，你知道，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
意浓泫然。
筱秋说：“别哭，好好过，我会写信。”说完，她又拎起皮箱，转头，踩着高跟鞋，敲在青石板院地上，咚咚咚。
意浓追了两步，“我叫车送你！”
筱秋也不回头，迅速地上了车，支应了一声，车夫赶忙跑开。
坐在车上，罗筱秋又哭了，她开始怀疑，自己转回头跟意浓道别，也只是给自己徒然增添伤悲而已。
下关火车站，罗筱秋拖着行李，穿梭在人群中。蒸汽机车喷出白热的气体，跟着一声长鸣，好似利剑，刺破黑夜，迎来黎明。可以上车了。站台上，满布着离别的人，筱秋只是觉得木然，纷纷扰扰，人世间的情感，此刻都与她无关。四周弥漫着汗味，还有月台下卖煮玉米和茶叶蛋的小锅里的升腾出来的清甜和鲜咸味。筱秋咽了一下口水，离别的苦闷竟被冲淡了些。“白小姐！”吴展翼从列车中间段的车窗伸出头，猛烈挥手，“白小姐！”
筱秋听到了，但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别人在送行或接客，依旧站在那儿，背对着火车，她不想上去太早，车厢里空气不好。吴老板继续喊，他身体有点胖，半个人卡在车窗上，显得很是吃力。站台的旅客见了，忍不住点了筱秋一下，“小姐，是不是叫你的？”
筱秋狐疑，转头望望，皱着眉，终于看清确是吴老板，这才走过去。两人一个车上，一个车下，筱秋笑问：“怎么老叫白小姐，我还说是叫谁的，声音倒是熟悉的声音。”吴老板缩回身子，挤眉弄眼，“嗳，这你就不懂了，以后啊对外一律称你白玉兰，可不就是白小姐。”对这个艺名，筱秋本能地反抗，白玉兰，又不是旧上海长三堂子里，何必弄得如此香俗。筱秋说：“这个名字不好。”吴展翼一愣，说当初做招待，不就是用这个名字，我看认识的人很多，又说，先上来再说。筱秋拎着箱子挤上车，吴老板帮她把箱子塞在座位底下，筱秋说坐火车怕晕车，他就把临窗的位置让给她。待坐定了，吴展翼继续问：“白玉兰这个名字哪里不妥。”筱秋左胳膊支在窗户上，手托着腮，“俗了，叫得太多，而且一听就是艺名，反倒假模假样了。”吴老板吧嗒吧嗒嘴，道：“那依你之见。”筱秋说：“取艺名，我不反对，做抛头露面的事情，有个艺名好，姓白我也赞成，只是不要叫白玉兰，我倒觉得叫白梅卿，梅花的梅，卿本佳人的卿，是从《诗经》里出的典，寓意为‘眉目清兮’，以这个名字做戏，正合适。”吴展翼听罢哈哈大笑，连声说：“白小姐，到底是读过书的，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呐！”
两个人正说着，只听得咔嗤一声，一股子白气猛放出来——车要开了。筱秋随口问，这车到上海多长时间，吴老板说，看中间停的次数和时间，这一路且停呢。罗筱秋有一搭没一搭四处望着，卖烟和小糖的小孩在车窗下，挨着个儿地兜售货品，赤着脚，脸上倒都是笑，人人都在挣扎求生，筱秋叹了口气。也就在眉眼抬动的刹那，罗筱秋看见人群里有个身影，带着帽子，穿着长衫，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是老王和李忠，筱秋瞬间明白了，连忙用手遮住半张脸，可眼睛却控制不住似地朝外瞟着，她的心又开始跳了，扑通扑通，好像战鼓。只见欧阳夏拨开眼前拥挤的肉墙，不断地在缝隙中突进，一点一点近了。罗筱秋终于看清了那帽子下的瘦削的脸。“罗筱秋！”欧阳夏嘶喊着，招手，跑着找寻。车开了，车轮由慢转快，一条黑龙出了洞，马上就要开向广袤的天地。“罗筱秋！”欧阳夏还是追，他和罗筱秋的眼对望了一下，就好像蜻蜓点了水，筱秋连忙偏过头，但眼泪却直流下来。
两侧的风呼啦啦朝车厢里灌，罗筱秋在抽泣，欧阳夏的声音越来越小、稀薄，吴展翼半起身，安慰说，“哎呀男情女爱就是那么回事儿，不想听就不要听嘛，”一伸手，身子朝下一压，推拉窗垂下来。霎时安静。欧阳夏的声音，缥缥缈缈的那一点，咔得一下，被刀斩了似隔在外头，但在心里头，还余音袅袅，嗡嗡嗡，好像脑袋被撞时会有耳鸣，只是那一个调，一种音，循环，循环。罗筱秋哭得更凶了。南京，巴掌大的梧桐树叶，夏天的又细又长的蝉鸣，甚至是车站的甜玉米，茶叶蛋，罗筱秋竟都有些留恋。战争隔不断她和欧阳，可一场猝不及防的过去，却将两人越拉越远。欧阳夏追着追着，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黑黝黝的火车，那一点小尾巴，好像入了洞的长龙，呼啸着，消失不见。他折返原路折返回去，站台上已经没几个人，送站的走了，只剩下卖货的孩子，赤着脚，杵靠在月台底下的墙边，卖茶叶蛋的老大娘，还是万古不变地推着小推车，一炉子小火，咕嘟咕嘟煮着。老王和李忠围上来，欧阳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两人对看了一下，走了。
欧阳夏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靠在墙根底下，卖烟的小孩凑过来，说先生，买包烟吧。欧阳夏笑笑，掏出钱，捡了包哈德门，又捡了盒火柴。小孩拿了钱，欢天喜地走了。欧阳夏将烟叼在嘴里，帽子压低了，又掏出火柴，擦燃了，用手拢住火，灭了，再一根，还是灭。旁边伸出一只玉手，握着银色Zippo打火机，啪得一下，火苗立吻了，嘴边的香烟点着了。红茵茵的，欧阳夏吸了一口，火星越发旺，他吐出烟雾。“姐姐走了？”罗意浓这才摘下宽檐帽。欧阳夏没说话。意浓：“她去哪儿？做什么？”
欧阳夏像雕塑一般立着，只抽烟。
“哑巴了？还是受得打击太大？”意浓半笑。
“你如愿了？”欧阳夏说。意浓朝后退了一步，厉声质问，“你什么意思？！”欧阳不看她，继续抽烟，说：“要把话说这么明么？”
“我就那么不如姐姐？”罗意浓逼着问，“她到底哪好！软弱，固执，找不清自己的方向，我到底哪里比不过？！”
欧阳夏把吸尽的烟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意浓扬手狠劲朝下掼，打火机砸在地上，蹦得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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