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那边也有烦心事。
辛亥之后，弘武原本是前朝的官，应该一律革职，可他还算够革命，与革命党人关系打得不错，所以政治上没跌落下去，但苦就苦在奔波，一会在省城，一会又去金陵，也一阵在上海，静安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江家老太太享福没享几年，就去世了，永远地留在了属于她的时代，唯一遗憾的，是她临闭眼都没见着孙子。这当然是静安的错。她始终觉得自己对不起婆婆，母鸡还能下蛋，她就怎么生不了孩子。起初她也有些怨弘武，觉得弘武那次不应该那么“猴急”，可几年下来肚子没一点动静，她又觉得自己愧对他了。
“要不你纳妾吧，我帮你选选。”静安趴在弘武肚子上。弘武摸着她的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头发又密又长，改朝换代，男人剪了辫子，她不用剪，依旧是千年不变的样子，弘武从前就喜欢她一头青丝。静安翻过身，俯在他胸上，两个人脸对脸，“要不就翠喜，知根知底，怎么样？”
弘武还是不说话。
静安急了，“嫌翠喜年纪大？”
弘武说没有。
“没有那就收了，我给她出嫁妆，过个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也好为江家延续香灯。”静安口气平静，这事她想了很久，把自己的丈夫分享给别的女人，任谁也不愿，但她必须顾全大局，而且，弘武也实在有些贪恋床笫之欢，一夜一夜闹，静安想如果有人跟她分担，自己的任务也就轻了。
弘武两手反扣在头下面，一身肉被拉长，显得更加精干，两撇小胡子浮在暗夜里，像两把小锉刀。
“我知道你喜欢，捏人家屁股不是第一次了吧。”静安打趣似地说。
弘武掌不住了，翻身把静安压在下面，“你个小东西，还查我，看怎么收拾你。”静安去挠弘武的咯吱窝，他最怕痒，一下就弹开了。静安不再闹，口气急促，“说真的，行不行？”
弘武道：“照你说的办。”
消息传来，芹嫂说好，罗秀芬却有些担忧，不为别的，她就是为自己女儿的地位担忧。静安不生，翠喜扶正，日后有个一儿半女，她在江家的地位，指不定比静安还高。芹嫂劝道：“不妨事，知根知底，倒好，有了孩子，领过来养就是了，倒下面两个，现在寄居他处，只有个尚家小姐的名头，其实连破落户都不如，怎么出嫁。”
秀芬叹气，“世道乱，别说没陪嫁，就是有陪嫁，也不知道嫁去谁家才能安稳，连皇帝都是今天起来明天倒下，让我们这些为娘甚是犯难，别看这老三老四不像老二那样，飞檐走壁的，可她们从小被她们的爹爹惯的，读了那么多闲书，脑子读活了，个个都是长反骨的，就怕我也拿捏不住。”芹嫂说：“我觉得就是快刀斩乱麻，我看老三，也别嫁给什么谢家了，就亲上加亲配给罗家，表哥表妹成一对，说点势力的，我们也好在这个家待下去。”秀芬心缩紧了，齐女儿一降世，她就操心出嫁的事，过去忙昏哑嫁，全靠父母，现在世风虽然变了，秀芬觉得女人还是要做女人的事，有个好丈夫，仔细辅助，养儿育女，一辈子便算安稳。能表哥表妹亲上加亲当然好，但现在这个家境，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心一急，胸腔里那口气涌上来，又是猛咳嗽。芹嫂连拿过痰盂，秀芬对着吐了，一口红痰。
“我这也是过一年算一年。”秀芬苦笑。
“千万别这样想，租界里有打空气针的，打打就好了。”芹嫂急道。
“没少打，也不便宜，现在不比以前，我也没什么心思了，我就想，余下这两个丫头能有个好归宿，就阿弥陀佛了。”秀芬双手合十，闭眼。
芹嫂说：“妹妹你放心，罗夫人那里我去说，我老脸皮厚。”秀芬握住芹嫂的手，眼神里满是感激。
第二天，凑着收拾屋子的当儿，芹嫂背着身子，冷不丁冒一句，“这少爷也不小了。”罗夫人放下折扇，对着镜子拉了拉西式衬衫的波浪领，“家里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芹嫂转过脸，笑不嗤嗤的—— “我是说，这三小姐和大少爷，”她把两根手指比到一块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
芹嫂话没说完，罗夫人不耐烦，冷笑道：“是二妹让你来的吧，谢谢，不用，我们家茂松以后可得配一个大家闺秀，再不然也找个听话的不淘气的，你回去跟二妹禀报，好意思我们心领，这事儿我就能做主回了，不用再去问我们家那位，他有头疼病。”
芹嫂话还没说两句，就碰了一鼻子灰，晚上凑空跟罗秀芬回话，秀芬对着灯，只说了两个字，算了。静素蹦跳着进来，听到两个大人说话，偷偷跑去静若学话。静若气鼓鼓说：“他娶我还未必嫁！娘也是，这算什么。”她最恨就是被人看不起，现在又寄人篱下，她的自尊心好似含羞草，碰不得摸不得。
静素还不解气，硬把茂松从书房里拉出来，三个人站在院子里的花丛边。静素叉着腰，发问：“我姐要嫁给你，你娶不娶？！”静若不说话。茂松憋得脸热，半天弄出一句，“她敢嫁我就敢娶！”静素拽住茂松的袖口，使劲把他朝下拉，“那拜天地！就对着月亮。”
静若压低声音道：“老四，别闹！”
静素一跺脚，“姐，她妈看不起咱们！”
静若对着茂松，仔仔细细说：“茂松，去年我们一起看那本小册子，里面有个女人，被丈夫当做玩偶，最后她离家而去，你当时也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封建家庭的黑暗腐败，我们都看不起，结婚不结婚，应该我们自己做主不是吗？”
茂松怯怯问：“咋着？”他在天津租界长大，不知怎的老有些东北口音。
“逃走。”静若直直地的看着茂松，“敢不敢？”
茂松整个人好像缩小了。
静素拍手跳道：“这个好这个好，就是要逃走。”
罗太太自从进租界过日子，便成了最时髦的一个人，但老祖宗留下的能占巧的宗儿，她依旧样样不放过，拜教，她看不起洋教，总觉得中国人还得认中国的神灵，逢初一、十五，她都要去庙里进香，罗老二当小官做生意之后，她更是次次不落，罗秀芬来了，她就叫上小姑子一起，还有芹嫂——佛祖面前，众生平等。
观音殿，几个人一并排跪着。罗秀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闭上眼，念念有词，然后头磕到地上拜了三拜，再进香。芹嫂也跟着拜了，她心愿小，就没进线香。罗太太还要拜地藏王菩萨，一路朝后去了。
芹嫂扶着秀芬出殿，“先迈右脚！”芹嫂拍了秀芬胳膊一下。秀芬忙站住，机械人似的抬起右脚，迈了出去。芹嫂笑道：“佛家的门槛，进门迈左脚，出门迈右脚，这是不能错的。”秀芬也笑：“真真这世道，还有什么对错，纲常早乱了，你没看北洋女中的那些女学生，招摇过市，跟妓女有什么分别，规矩早没了。”芹嫂念道：“阿弥陀佛，我们只能跟好的学了，坏的，只当看不见。”秀芬道：“看不见？看不见就没有了，还不是自己骗自己。”
芹嫂转身，努嘴：“你看菩萨的眼睛，也是半低着，民间说叫低眉，菩萨低眉，也有说是为了不看见世间所有苦厄，个个都救，菩萨就算有千手千眼，也救不过来呀！”秀芬嗔道：“硬说嘴。”
殿门口有个和尚席地而坐，脚跟前摆着张土罗布，上书“缘定三世”四个字。芹嫂来劲，撺掇秀芬，“算算，”又问，“大师傅，算一次多少香火钱？”那和尚只顾着念经，念完了一段，才说：“随缘，随喜。”芹嫂和秀芬蹲下。
秀芬问：“大师傅，我们家有个丫头，我想问问去路。”
和尚抬起眼，问：“生辰八字。”
秀芬忙道：“甲辰年九月初九巳时。”
和尚单手掐算了算，不知从那弄出一支秃头细毛笔，蘸着脚边一碗水，就在一张罗符纸上写：“君才自比天，万莫红尘陷，千山飞渡冷，自立水云间。”写完，交给秀芬，和尚念了句弥陀佛，便不再说话。
秀芬拿着字条，呆住不动，芹骚给了点散钱，两个人便赵罗太太去了。
一行人从庙中回来，家里就炸开了——大少爷和三小姐不见了。罗老爷去广东办货不在家，一群仆役围堂前向两位太太禀报。罗太太叉着腰喝问：“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了！给我找！”
秀芬拉过静素，问：“你姐姐呢？”
静素直说不知道。
北京泰和旅馆门房，当班的问：“两位少爷小姐，是要一间房呢还是两间房？”茂松想了想，“两间房吧。”静若拦住，“一间房有几张床？”门房诧然，比着两个手指头，道：“小姐说笑呢，一间房当然一张床，一对一。”静若反问：“一个男人怎么能有好几个老婆，怎么没有一对一？”门房哑然，静若拍了一块银圆在账台上，“先住着，不够再说，少不了你的。”说完一手拉着褐皮箱子，一手扯着茂松，朝里面走。
第一天去北海，第二天逛天桥，第三天，两个人走累了，在景山后头歇着，眼见一群学生，个个戴着帽子，穿着深蓝的中山装，举着旗子走过去。静若看里面女的，转脸对茂松，“这里的女学生比天津的好看。”茂松站起来瞅了瞅，说没觉得。
静若又说：“我们也应该进新式学校。”新的东西，她本能地觉得好。
茂松反指自己：“你？和我？不可能吧。”
静若说：“有什么不可能的，私塾读了这么久，洋文你也学过，我洋文差些，但读个国文应该可以。”
茂松道：“那得家里支持，我娘恐怕……”
“你听我的，坚持，就可以了。”起风了，道旁的槐树叶被吹得沙沙响，静若站起身，目送游行队伍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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