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过年，年初二，照例，嫁出去的女儿要回娘家。尚静安身子不适，早就传信来说今年多半不能回，倒是翠凤翠姑娘，早就说要回来看看，江家先是托说忙不开，新收房的，第一年应该在家里待待，尚夫人得知，又巴巴地托人带话，说翠姑娘是尚大人一手调教起来的，如今大人先逝，翠姑娘回来上炷香，磕个头，也是应当应分。江家听了这话，也就不强留。结果翠喜不知怎么知道翠凤要回去，耐不住，高低跟少奶奶尚静安告了假，一路往尚家大屋赶。
“你们少奶奶什么病？”尚夫人坐在太师椅里，端着茶杯。翠喜笑着说：“也没什么病，就是说身上乏，怕动了胎气，又是头一胎，老太太也说小心点好。”尚夫人点点头，说，“好久没见到弘武了。”翠喜说：“江大人现在连着高升，过几年，在不在省城也不知道，没准还能往大地方去，少奶奶也跟着享福了。”尚夫人笑说：“什么福，他们江家那一门，我算是看透了，都有点这这那那的毛病。”翠喜道：“不瞒夫人说，小姐也颇有微词，说那个……”尚夫人见翠喜欲言又止，警觉，“哪个？”翠喜扭捏，“我不敢说。”尚夫人急道：“说都说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翠喜蹙眉，“就是江大人老喜欢，那个……”一说那个，尚夫人自然明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翠喜点点头。尚夫人放下杯盏，“造孽，造孽。”翠凤坐在一旁一直没出声，听到翠喜说“那个”，就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倒想呢，可惜没有。”可还是被尚夫人听到了。“你还没有？”尚夫人扳住翠凤的半个肩膀，“怎么回事。”翠凤低头，表情平静，“他不肯。”
尚夫人气得站了起来，“你说说这江家，是不是毛病规矩一大堆！”静若拉着静素，笑嘻嘻说，“娘，什么是那个。”尚夫人骂道：“小孩子，偷听大人说话，仔细你们的皮！”静若吓得有拽住静素跑了。尚夫人自言自语道：“尚家，怎么走到这一步了。”继而转身，朝供台上尚老爷牌位，双手合十，“你若有灵，也该庇护庇护，女人当家，撑不撑得起来，就难说了。”
院墙外，几个彪形大汉围着两个毛头小子，一路快走过来，还没到门跟前就抡起拳头，猛一阵砸，门环被砸得跳起来，咣当咣当响。尚夫人全身一紧，这几天右眼皮子又开始跳，她招呼翠喜，“去，让当门的去看看是谁。”翠喜连忙跑去前院，翠凤也要去，却被尚夫人拦下，她说你去看着静若静素，不要让她们乱跑。
翠凤和老朱一路喊着来了，可砸门声还是不停。门刚开了一条小缝，一群壮汉就挤进来了，进来了便一字排开，站好，个个带着皮帽，黑衣，绑着腿，下巴抬着看人。壮汉前头，站着两个年轻人，瘦条身子，一高一矮，带着狐皮帽，两手插在暖手筒里，还没站定就大声喊：“当家的呢！谁是这个家的当家的！”尚夫人迎上前来，一步一步迈下台阶，笑还是笑，“两位侄侄大驾光临，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婶婶有礼了，”高一点的作了个揖，“贸然到访，实非情愿，但族里的长辈非让我们过来看看，我们只好不远千里来给婶婶道贺了。”
尚夫人说：“道贺？何喜之有？值得刚开春就大张旗鼓地来道贺。”
矮个子不耐烦，“哥，少跟她啰嗦！”
高个子从暖手筒里拔出一只手，朝天举了一下——示意他弟弟闭嘴，“婶婶，麻烦请当家的出来。”
尚夫人深吸一口气，挺胸脯，“我就是。”
高个子骇笑，“你？婶婶别说笑了，从古至今，我们尚家没有女人当家的。”
尚夫人一字一句说：“我嫁到尚家，生是尚家的人，死是尚家的鬼，这里不容得你们放肆。”
矮个子跳起来指着尚夫人鼻子：“你姓尚么？！也配！”
不知从哪里冷不丁蹿出个小女孩，尚夫人一惊，是静若，她立在尚夫人还两位不速之客之间，“我姓尚，我可以代表尚家。”不知怎么的，遇到大事，静若尽管也怕，但总是能在怕中迸发出勇气。
高个子一听，伸手摸摸尚静若的头，笑呵呵说：“小妹妹，你不懂，你要嫁人的，你不是尚家人。”
尚夫人喝道：“不许碰我女儿！”
正说着，静若突然跳起来，手臂一挥，小手掌稳稳地落在高个子的脸上。众人一见不妙，几个大汉就要上前。翠喜冲过去拉过静若，嚷道：“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算什么好汉。”
高个子又一举手，壮汉们站定了。
尚夫人咬着牙问：“到底想怎么样？”
高个子还是笑眯眯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伯父既已仙逝，家中又都是女眷，我们理当入嗣。”
尚夫人愣在那儿。
入夜，一灯独照，两个女人坐在罗光里窃窃私语。
“入嗣？”芹嫂见得多，经历得多，尚夫人找她商量，“老辈是有这样的情况，不过你们尚家产业如今置办在六安，恐怕凤城族里的长辈们也不该向这里伸手，主要家里没男丁，他们便有了理了。”尚夫人道：“就算六安的保下来，凤城的两千顷良田，还有老宅院，难道都要拱手相让？”芹嫂想了想，“要不过继一个男孩过来。”转而又说，“不行，现求菩萨现烧香，估计他们也不会答应，要找也得从族里找。”尚夫人道：“找男丁肯定不行。”她蹙着眉，一张鹅蛋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眼角几根调皮的皱纹，是时光的馈赠。“还是谈谈，约一下，开诚布公，是人，都要讲个人情，讲个人性。”芹嫂问：“约在哪？”尚夫人目光坚定，“天鹤楼。”
天鹤楼是六安城最大的酒楼，一道穿花百寿鲤，声震四方，尚夫人请大女婿江弘武给尚家族里下了帖子——弘武好歹在省城行走，多少有些面儿，正月十二，尚家族里派出大伯、四伯，另有几个侄侄辈跟着，朝北，走了两天，到六安住下，就等着正月十五见面。
头天晚上，尚夫人清点了给族里老人的贺礼，紫金砚台，玉如意，象牙雕塑。芹嫂嘀咕，“用得着这些么？”尚夫人说：“礼多人不怪。”
天鹤楼外车水马龙，又是逢集，许多农户来老街摆摊子卖货，捏面人的，做糖画的，小街中心的转盘处，还有耍猴戏的。尚夫人坐在二楼边上朝下看，时辰一到，只见几个穿皮袄戴皮帽的鱼贯而出，直奔天鹤楼而来。尚夫人起身，捋了捋一身月白的素袄，芹嫂慌忙也跟着站了，右手边，圆桌椅子上，依次坐着静若、静素。脚步声混合着木楼梯的吱扭声传上来了，尚夫人下意识地又拉了一下上衣下脚，左手攥紧了。“弟妹一向可好，”人上来了，为首的是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已逾花甲，眉毛全白了，许是年轻时干庄稼活的缘故，面皮紫黑，却不显老，声音洪亮，一上来也不客气，自顾自坐到上座上，“许多年没见，弟妹还是那么青春不老。”后面跟着的几个挨次坐了，上次到访的不速之客一高一矮也在其中。
尚夫人笑说：“庆荣大哥愈发老当益壮了。”尚庆荣哈哈大笑，说：“再益壮，也还是嫌我老。”芹嫂一听这话有些老不正经，撇嘴瞪了一眼。尚夫人顾不上那么多，且让两个孩子叫大伯，静若、静素干巴巴叫了。她又说：“天鹤楼的穿花百寿鲤最有名，大哥没来，我就点了这一道。”店小二端来竹菜牌，一码排开，竹签子上写着，庆荣努嘴，“庆贵，你看看。”庆贵是族里的老四，不出头惯了的，他推给旁边一对高矮兄弟，“先福先禄，你们看看。”两个小子平日里刁横，在老辈面前，却是毕恭毕敬，结果菜牌，胡乱点了。尚夫人一挥手，芹嫂忙把礼盒奉上，“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尚庆荣道：“就是聊聊，带什么礼物。”但还是让人收好了。菜上来了，穿花百寿鲤摆在正中，一条鲤鱼，少说有半米长，成精似的，雕了花，用竹签撑着，立起来放， 就更大。“来者是客，请大哥下头一筷。”
尚庆荣也不谦让，站起来夹了，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拖着腔调，“弟妹啊，鱼无头不游，家无主不立，你是深明大义的人，尚家的东西，还是要归尚家。”尚夫人朗声道：“大哥说得没错，尚家的东西尚家管，静安、静之、静若、静素，哪一个不是尚家人，我嫁进尚家这么多年，族谱上也要写明是尚罗氏，当头就是一个尚字。”庆荣说：“少安勿躁，你，还有几位没出嫁的姑娘，族里都会养起来，以后出嫁，自然也是族里的事，凤城的尚地，原本就是族里分出去的，六安的宅院，虽然是后建，也是本族产业，没有不交出来的道理。”尚夫人压住火，笑道：“凡事总有理由。”庆荣两手拍在桌面上，“理由，理由就是男女有别，妻不能为夫纲，龙在上凤在下，千古不变，这个难道弟妹还不明白么。”芹嫂掌不住，脱口而出，“你们这是赶尽杀绝，不积阴德！”半桌子男人一下站起来，芹嫂忙把静若、静素弯在怀里。
一直没说话的庆贵冷笑一声，“罗秀芬，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你们也不是穷人，据说光是收彩礼就收了一瓮子金元宝，识相的，就把这些都叫出来，房契、银票、地契，尚家的东西，一样都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尚夫人气得瑟瑟发抖，筷子差点握不住，她算看明白了，这些人今个儿不是来谈判的，整个就是抢劫，她要自尊要惯了，低头请客陪吃饭，已经是俯就再三，“四伯若这么说，这事是没法谈了，我本想着，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多少还要看着死去的人的面子，既然大哥四哥铁了心什么面子都不看，我一介女流，不能进，只有守。”说完就走，带着芹嫂，两个孩子，下了楼，在街道人群中挤。
静素见到卖糖画的，喊，我要大龙我要大龙，尚夫人猛拍她一下，喝道，要什么，家都快没了，还要！静素哇得哭了。静若被芹嫂强拉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几个人将将撞出转盘街，静若死活不肯走了，她要看猴戏，尚夫人被磨得没办法，只好让芹嫂抱着静素，她拉着静若，站在外围看。
只见那耍猴人重重地甩了一记响鞭，又丢了一个类似松果的小圆球，猴子麻利地伸手捏着递进里，跟着就翻起跟头来，耍猴人放开嗓子跟观众交流，“欸，这贱皮猴子，不给吃还不动活了，快，来个大闹天宫，”小毛猴像听得懂人话似的，耍猴的话音才落，它就一阵乱蹦，前爪乱挠，还带声，叽叽吱吱，静若哈哈笑了。尚夫人却笑不出来，她现在不真真跟猴戏一样么，有人拿皮鞭在背后抽着，按照要求做，才能有果子吃。人生如戏，所不同的只是，戏一会就落幕了，她的人生，却一眼望不到边。猴子坐在地上，停止活动，耍猴人嘟囔着，甩了一下鞭子，啪一生脆响，静若捂住了耳朵。
尚夫人猛觉腰上抵了个东西，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天地一片黑，她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小转盘街中心的人群哄地散开个大口子，几个彪形大汉，肩上扛着四个面布口袋，一路绝尘而去。
是静若最先醒的。她叫了一声娘，没人答应，四周黑洞洞的，头顶上一小片亮，毛白的。静若爬起来，她看到她娘歪躺在一边，她爬过去使劲晃，一声声地叫，娘，娘。她不理她。再远一点，芹嫂和静素靠在石头墙边上，她只好爬过去继续晃。
芹嫂醒了，醒了就哭，静素醒了也哭。哭声呜呜咽咽，越来越大，尚夫人也醒了。“这是哪儿？”尚夫人揉揉眼，“孩子呢？”芹嫂忙哭着说，孩子在孩子在，又说，这些王八蛋，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要钱不成，把我们关到地牢里来了。身临险境，尚夫来不及哭，情况很明了了，她们被算计了，人被关起来，外面的宅院被占，房地契被收，家产被抄没，估计十之八九，她了解尚家，了解这些人的办事风格，为今之计，她就想怎么赶紧出去。
尚家宅院，庆荣庆贵坐在堂屋，延墙站了一圈人，都穿着黑衣，抱着两臂，威武雄壮。洋灯烧得火旺，嗞嗞响。庆贵偏过身子干笑两声，“大哥，咱这，会不会太狠了点，这老三刚死，咱们就……”庆荣两手扶住椅子，翘着腿，“无毒不丈夫，我们这是做善事，老三的财产，可能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庆贵道：“那牢那几个？”庆荣说：“先饿几天，天高皇帝远，听说马上要登基了，咱们也得喜庆喜庆。”庆贵眯缝着眼，“大哥的意思是……”庆荣拍庆贵的头，“老四你就是一辈子拎不清。”说完两手张开，对空做了个鹰爪的样子，老四立刻哈哈笑了。
地牢的天光特别短，时间却显得尤长，尚夫人带着孩子，开始了成一场鏖战。半天过去，静素就开始哭闹，说饿，尚夫人就说，再等等，马上就出去了；一天过去，静若也饿了，尚夫人还说等，到了第二天，两位大人也饿得心慌，更严重的是，静素开始脱水，没有食物尚可，如果再没一口水喝，不堪设想。
芹嫂瘫坐在地上，“妹妹，要不我们就喊吧，再这样下去，我怕孩子……”尚夫人说：“再等等，他们不会把咱们饿死，再等等。”芹嫂急道：“等，就算我们能等，孩子不能等了。”她晃了晃怀里半睡着的静素。静若睡在一边，问：“娘，我们会不会死。”静若倒还平静，她只是觉得有点累，她为她娘担心，为妹妹和芹嫂担心。
尚夫人忍住泪，“不会的，怎么会，别动，别说话，保存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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