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厅房里，只尚老爷歪坐在菊花盆旁边的地上，闭着眼，嘴巴似乎也有些不似平常，朝右边歪。几个丫环哭着，叫老爷老爷，小厮站在旁边，不发一言。一个老妈子有经验，大嚷着说不能让他倒了，扶起来扶起来。静之连忙架起父亲，让他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可尚老爷处于半昏迷状态，根本坐不住，静之只好两手插在他胳肢窝下扶着。静若跑到门口，怕极了，连声问，“阿爸怎么了，阿爸怎么了。”没人答她的话，她就这么缩缩地站着，她怕极了，好像风雨中的一只雀儿。
客人也慌了，有连忙撇清关系的，“尚兄不知道怎么的，我们饮着饮着酒，他一声大笑，就倒下了。”
老妈子说：“估计是痰闭。”
尚夫人夺门进来了，头发随便挽着，但却不乱，她还没失去冷静，但胸口却起伏得厉害。她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几时犯的？”
一位客人说：“将将倒下。”
尚夫人转头对老妈子说，“快，把书房下面第三个盒子里的苏合香丸拿来。”老妈子得令连忙下去取。大女儿静安蹲在父亲腿旁边，只是哭。静之在尚大人身后，还是扶着，微微皱眉。静若拉着静素，在一边，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
没多久，老妈子来了，拿着一只罗缎面锦盒，尚夫人亲手打开，拿出一颗山楂大小的水蜜丸，掰碎了，就着水，往尚大人嘴里送。一送一吐，来回来去好几次，才终于吞进去。
尚夫人叹了一口气，她知道，丈夫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多少年前在山西的时候就曾厥过去一次，在老家凤城也昏迷过，郎中曾说这种头疼病，事不过三，一定不能大喜大悲纵情纵欲，尚夫人直为自己容许丈夫喝一夜酒后悔。
但她还是面带笑容，转过脸朝客人们道：“众位，没想到是这样，就不远送了。”
出了这档子事，几个客人酒早醒了大半，巴不得赶紧走，免得惹事到自己身上，忙不迭地作揖走了。剩下一家子人在厅堂里。
洋灯还在亮，嗞嗞响。但屋子里似乎更外冷寂。
静若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倒是站在她身边的静素不懂事，无知无畏，歪着头问：“爹爹睡着了吗？”
尚大人当然没睡着，他只是昏迷不醒，三天三夜，尚夫人守在丈夫身边，老夫少妻，他娶她回家，或许早想到了养老送终这一层，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快。
卧房里，一股暖香，四个女儿站在床边，尚夫人一脸愁闷，一勺一勺在给尚老爷喂汤药。尚静安叫了一声爹，忍不住用袖口抹泪。
尚夫人扭脸对静安：“你先回婆家去，看这天，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头大雪封路，就出不去了。”见静安不动，尚夫人又对静安的随身丫头，“去帮你们少奶奶收拾东西，今天就赶紧回省城去。”
静安叫了一声妈。尚夫人正色道：“去。”
静安不敢违抗，低头走了。
尚夫人叹口气道：“老爷这一病，也不知道病到什么时候。”
静之站着不动，她刚毅惯了，也没有女儿家的姿态。静若凑到跟前来，坐在母亲身边，一脸焦灼地看着父亲，生老病死，她是第一次如此迫近了看，故而格外凄怆，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涨满了，却又如此干涸。
大夫从门口进来，肩上背着药箱，尚夫人连忙站起来让座。大夫点了点头，放下药箱，挨着床沿坐下，把尚大人左手腕放在脉枕上，伸出二指给号了号脉，又掀开尚大人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大人这是，痰热阻滞，风痰上扰又加饮酒酒，导致病发，而且不是第一次发病，恐怕……”大夫摇摇头，有些犯难。
尚夫人探着身子，急问：“不妨直说。”
大夫道：“先用几服汤药顶顶，以大人的病情，现在用针也不安全，只能先行稳住，一切等大人醒了，再做打算。”
尚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那劝拜托朱大夫了。
朱大夫收拾好东西，开了药方，匆匆走了。
先行稳住？不知怎的，尚夫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从立秋开始，她的右眼皮就一直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急了她撕一小片宣纸，贴在右眼皮上压一压。没想到还是没压住。多少年相伴，尚氏一家一直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尚夫人依赖丈夫，爱他如己，但变故从天而至，她不得不全盘考虑。
大夫一走，尚夫人便把孩子们都打发回屋，仆从们在门外立着，她一个人在床头，握着尚大人的手，泪眼婆娑，她对着一病不起的丈夫说，“你若是还能听见，就应一声。”尚大人纹丝不动，面容舒展，沉静如熟睡婴孩。
“我，你可以不管，但几个女儿，你不能不管。”
尚大人依旧静静的。
尚夫人掌不住，突然扑到丈夫枕边痛哭起来。可是，哭有什么用呢，房宅初立，一切回升向好，她原本指望能和尚大人举案齐眉，共度晚年，可看老爷子这个劲头，没准病榻缠绵。尚夫人有危机感，她心里有无数个如果，如果老爷一病不起怎么办？如果老爷去世，这个家又该怎么办？三个女儿等着出嫁，静若静素稍微小一些，还可以等两年，静之呢，已经到了婚配之年，当家人一倒下，定好的亲事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出问题；何况静之的性格脾气，她又是最知道的，能顺顺利利出嫁，已经是万幸。
凤城的江家是个大人家，静安嫁过去，享福不敢说，受罪倒不至于，他们家看中了老三静若，想继续结亲，是媒人左提又说才把这位二小姐尚静之推出去。静安配给了弘武，静之配弘文，顺利的话，以后静若配给忠礼，也算亲上加亲。当然，也有最坏的情况——老爷若有不测，尚静之就需要守孝三年，出嫁遥遥无期！
夜长梦多。
尚夫人攥紧拳头，她必须当机立断。
中午吃完饭，尚夫人把尚静之留下来了。静之知道母亲有事，只是站在一边，不言不语，一身灰袄衬高高的领子，衬得她脸庞更加坚毅。
尚夫人拉住静之的手坐下，半柔半嗔道：“女儿家，不要总是风风火火的，穿着也不要这么素，有红似绿才好看。”
静之直问：“娘，为何突然这样？”
尚夫人知道绕圈子没用，二女儿的性格，刚烈如野马，她只能先说：“你爹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静之，我不当你是小孩了，什么话都愿意肯跟你说，你爹爹醒着的时候，有件心事一直没了。”
静之眼睛直直地看着母亲，“什么心事？”
尚夫人两手抓住静之的手，努力微笑道：“嫁人吧。”
静之怔在那，一时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她一直知道，但没想到会来这么快，在偷偷读了一些维新读物后，她就认定不嫁人，她把眼神从母亲脸上调开，又掉转回来，叫了声妈。
尚夫人见缝便说：“你这个年纪，都算大的了，你看这三村八镇，哪还有这么大的姑娘。”
静之缓过神来，偏头，口气强硬，“我不嫁。”
尚夫人眉头皱起来，“你不嫁，谁能陪你一辈子？你爹爹现在这样，能不能好说不清，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可能跟着你，以后的路，你怎么办？”静之一字一句说：“我自己走。”尚夫人苦笑道：“走，你能走到哪里去，外面倒是风起云涌，这边打起来，那边闹起来，就算改朝换代，女人能走到哪里去？”静之着急道：“娘，现在不一样了。”尚夫人道：“大清朝尽管日薄西山，又是太后听政，但自古以来都是龙在上，凤在下，不能颠倒。”静之梗着脖子，“嫁也行，但我有条件。”尚夫人疑惑：“什么条件。”静之说：“要过洋读书，我听说很多人都去了。”尚夫人站起来，狠劲地跺脚，“你爹爹现在这样，你的婚事也是为你爹爹冲喜，儿女骨肉父母授，你就当报你爹爹的恩吧。”静之探着脖子有要说，尚夫人愤然道，“这事不容再议！”静之虽然性子烈，但父母之命终究难违。
江家准备得出奇得快。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尚老爷生病的事，对外，尚夫人早都敷衍好了，只说尚大人只是高兴，喝醉了酒，躺几天便罢。尚大人官声清白，文名在外，江家巴不得赶紧把尚家的二小姐娶进门，好为门楣增光。明媒正娶，彩礼一样不少，一坛子金元宝压阵，是早都送来的，另外什么珐琅钟，喷水兽，西洋镜，还有各种香料、布匹——外国的新奇玩意，哩哩啦啦很有一些。最后外加一柄翡翠如意，绿得晃眼，据说是宫里出来的，价值自不必说，关键他们认为沾着福气，属于从天而降。
尚夫人知道二女儿难伺候，陪嫁的东西也颇丰厚，提前问静之想要点什么，尚夫人原本想，书香门第，得从书上下工夫，没想到静之这回直接，她问，“娘说，那些个金元宝，是给我们家的，还是给我的私房钱。”尚夫人道：“娘不要你的钱，但你爹现在这个情形，不能不以防万一，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只有金元宝，家里是三分拿走两分，再还你一分，算你的陪嫁，另外被褥，衣服，妆品，家俱，都给你陪过去，还有小丫头翠凤，也跟你走，以后只要你愿意，收了做通房大丫头，也行。”静之冷然道：“千万不用，什么通房不通房的，害人。”尚夫人急得轻拍了她一下，“嫁过去，总要带个自己人，不然谁帮你。”静之冷笑，“人要自助，便无需人帮。”尚夫人用手指戳静之脑袋，咬牙切齿道，“你这孩子真是昏了头了，早就不该让你读书，嫁过去了，以后可不能再舞枪弄棒的，回头人家要赖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出好女儿。”
文/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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