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先开口。她问,我还没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坐灰狗?
他一五一十地讲起来,讲到家事,讲到事业,讲到路上遇到的摄影家,已经破产的年轻企业家,怀抱幼儿的年轻妈妈,还有给他上人生课的西藏人。
他说,我因为心烦,觉得自己活得悲惨,坐了一趟灰狗,觉得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活的一点不悲惨,没有理由那么沮丧。
曼说,就是,平淡,甚至厌烦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常态。出走,好像能打破常态,一路旖旎风光,好像没有尽头。可是,走得再远,总得停一停,停下来,常态又会形成,又有新的烦恼。我们的难题是,要不要重新出走?
曼的话充满哲理,意有所指。
张汝青仔细想想,说,我不会,起码不会再坐灰狗。
曼没有笑,她问,喜欢三毛吗?
他点点头,说,喜欢,几代人才能出一个,奇女子。
曼说,我很喜欢三毛。她的经历那么丰富,写出那么多打动人心的文章。我年轻的时候,想过走她的路,浪迹天涯,给后人留下值得一遍一遍读的好文章。
张汝青说,但是,你没机会做到。
曼摇摇头,说,做不到。像你说的,三毛是几代人才有的人物。她走个不停,她灵感的泉水奔流不息,下笔如神助。她最后停下来,过台北人的普通生活,她极度不适应,失眠,患忧郁症,瘦得皮包骨,几度自杀。我常想,为什么呢?
张汝青等她说完。
曼说,我觉得,三毛的生命属于旅途,停下来,她就不是三毛。我们呢,成不了三毛,想学学不来,因为我们不能在旅途上奔个不停。我们是普通人。我是什么人,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最后都是一样的命运,不是吗?我要回伯明翰。
张汝青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松开双臂,说,你不是要去亚特兰大吗?
张汝青说,不去了。我送你回家。
她凝望着他,问,为什么?
张汝青说,我要跟你呆在一起,能呆多久算多久。
他们相望,久久无语。
曼推开他,说,你还是照原计划走吧。
张汝青说,我不。
她提高嗓门,说,回到你太太身边,现在不算晚。我们已经……
她讲不下去,哽咽不已。
曼平静下来,静静起身,一个人去洗手间,洗了半天,化了妆,抹不掉眼皮的红肿。
她走出来,对他说,我要出去一会儿,等我一下。
她买了一副剃刀跟剃须膏,说,你还是刮刮胡子吧,胡子拉碴,一副颓废的样子,谁相信你是出公差?
曼帮他刮得干干净净。
曼从她的包里拿出一张生日贺卡,说,我买了一张卡,在上面写了几段话,留给你。
张汝青翻开贺卡,工整如印刷一般的字体写着:
过生日的时候,我们成为被祝福的中心。
灯熄了,蜡烛点着了,音乐升起了,我们闭上眼睛,默默许个愿,睁开眼,吹熄蜡烛。
蜡烛点燃起火焰,但不是用来焚烧的火。
蜡烛照亮的,是我们心中的一个愿望。
生日过后,我们牢记的,是小小的那个愿望,还有,跳跃的小火苗,短暂,长久。
读完,他注视着她。她微微仰头,眼睛凝视某个地方,一眨不眨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描绘过她母亲的神态。张汝青发现,曼特别特别漂亮。
寥寥几段话,尽在其中。再说都是多余。
他送曼到灰狗车站。他们握手,他们拥抱,正常自然。在旁人眼中,他们像恋人,像家人,或者像好友。她抽身而去,手挽着外套,昂首挺胸,渐渐走远。
他站在一道深蓝色廊柱边,紧紧看着。走了好远,她一直不回头。他想,走吧,她不会回头的,我们的故事,今天早上就结束了。
他不肯死心。走到拐弯处,就要完全走出视线的当儿,她回头一瞥。有多久呢?一秒?两秒?还是不到一秒?
离得太远,他见不着她的眼睛,辨不出眼中的内涵。
他的脑中咔嚓一声,留住这个时刻。
10
张汝青中止了东行,向老同学解释一番,承诺下次一定守约。
他一个人在杰克逊多呆了两天,让自己沉淀。
他搭乘红眼航班抵达洛杉矶,正值清晨。他打出租到家。
天起了难得的晨雾,他家的房子被裹在其中,红瓦顶时隐时现。久违的亲切油然而生。他像一只鸟,飞出去,跨湖越海,溜了一个大弯,倦了,想家了,最终回巢。
四周一片寂静。此刻,他的妻子和女儿还在酣睡吧?
他坐在房子对过的人行道缘,从兜里掏出机场买的一盒烟,点着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他的手压着下巴上的胡须,三天没刮,一片茂盛。是的,他的代谢功能尚好,身体状态尚好,是福音,也是能够“犯罪”的本钱。
他无声苦笑。
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划曼的长相,她的身体,试了几次,居然失败。所以,他们之间发生的是一夜情。记不清长相,不知道她的全名,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不知道她的住址,酒后始乱,继而肉体接触,不是经典的一夜情么?
是吗?
她讲述的几条故事,讲述的一生经历,犹在耳边;她的轻声细语,她留下的几段话,铭刻在心。念及,一股暖流冲刷心田。所以,他们之间发生的不是一夜情,包含更深的东西。因为更深,她才不肯回头,直到他要失却耐性的最后一刻?
因为更深,他务必忘掉。马上将见到的两个女性,是真实的,是他需要面对的。一趟东行的灰狗之旅,所见所历,几乎让他脱胎换骨,使他对如何对付未来信心倍增。
一辆警车滑过。张汝青视若无物,直到一位女警察戳到他跟前。女警三十来岁,壮实如牛,右手按住腰际的手枪。
她问,可以问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吗?
张汝青说,我就住对过。我刚出差回来。
他的手指指对面,语气缺乏坦然。他眼下的一副尊荣,似乎与周遭的环境不太相称。女警或许不相信他,把他当成流浪汉,把他当成脑壳短路的人。
女警要求他出示证件,他积极配合,及时呈送驾照。都到家门口了,他可不愿意增添麻烦。
验过之后,她理解地说,你现在不想打搅家人吧?
张汝青想了一想,点点头,说,正是。
他严重地打搅过她们,尽管她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他不能再打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