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说,我在北加州湾区开了一家公司,编应用软件,梦想是被哪个IT大鳄相中,包装一下卖掉,钱够的话,退休;还想赚的话,再复制一遍自己。
张汝青对这个套路有所了解,可以说,是无数不甘寂寞的IT精英的梦。连他自己都想过,哪天干不动了,哪天不想干了,有人出价,价钱够高的话,他会抓住不放。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碰到有兴趣的主儿。
他问,你的公司出麻烦了?
小伙子说,是,大麻烦。我们的技术被一个员工全部带走,带到我们行业的老大。我奋斗三年,努力全部泡汤。为这家公司,我押下了全部的个人储蓄,用掉了五百万风险资本。
惊心动魄的事,小伙子讲出来,面部表情不变,语调没有升高,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张汝青说,那个员工是盗窃商业机密,可以请律师诉他呀?
小伙子摇摇头,说,不值得,胜算低。退一步讲,我很难保证决不会做同样的事。走捷径,赚容易的钱,是我们现代人的通病。
张汝青说,丢那么多钱,那你个人的生活怎么办呢?
小伙子说,计划计划,节省节省。一分钱当一块钱用,省下的就是赚到的。坐灰狗是最便宜的,如果靠走路可以走到,灰狗的钱我也会省下来。
他开心地笑了。他说的许是真心话,他的意志力还在,所谓心不死。
小伙子接着说,我的私人储蓄,其实来的很轻松。听过Jeopardy(危险边缘)的电视节目吗?
张汝青答,念书的时候看过,最近好像没看过。
小伙子说,我参加过真正的比赛,赢过十几轮,两头兼顾不过来,就把当时的工作辞了。我赢的奖金加商业推广,前后赢过好几十万。我把这些钱投资自己的公司。找风险投资的时候,我给投资人看自己比赛的录像,算神来之笔。Jeopardy 是书呆子们玩的游戏。投资人不一定喜欢书呆子,他们喜欢出了点名的书呆子。
小伙子又开心地笑着。
张汝青叹服道,节目提的问题包罗万象,光知道还不够,还要能抢答成功。赢过的人继续面对现场表现的压力,还有卫冕的加一层压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伙子说,我是在书呆子家庭长大的,餐桌上玩的游戏差不多。晚餐之后,大屋子静悄悄的,一家人都在看书。一直到初中,我以为别人家都是这样的。
张汝青说,我家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小伙子呵呵笑。
张汝青问,那你为未来担心吗?
小伙子嘴一抿,微微摇头,说,不担心。可能我不适合当老板,做编程的工作永远有机会。只要有点子,有动手能力,招人的公司不会在乎你是不是书呆子。书呆子在好莱坞的影视节目中老是被嘲笑,连最不起眼的女孩子都瞧不上,事实是,我们是饿不死的人。实在不行,我会问,看过Jeopardy的电视节目吗?
张汝青同意道,找工作,那会百试不爽。
小伙子说,百试不爽。
张汝青心想,这个小伙子到自己的公司做倒是不错。算了,还是当匆匆过客吧,留下记忆,比当同事强。
小伙子真的问到他的职业,听过之后,小伙子的评价是,属于小领域,竞争不多,成长的空间也不多,安全稳妥。
张汝青请教说,你觉得风险投资人会感兴趣吗?
小伙子直截了当,说,没有风险,哪来风险投资人?
精辟之言。
听到张汝青的住所还没有着落,小伙子宽慰道,阿尔伯克基不是旅游热点,一年只有几个月会吸引较具规模的外地来客,旅馆平时住不满,临时找不会有问题,甚至可以杀房价。
回想沿途看到的天高云淡,万里澄碧,张汝青说,阿尔伯克基看起来不错啊。
小伙子说,是,可它不像是美国的一部分,受印地安文化和墨西哥文化的双重影响深,节奏慢, 人的时间观念差,商店宁愿打烊,不愿营业。
张汝青说,那不适宜做高科技。
小伙子说,是呀。适合文人墨客,最亮点是艺术家云集,画廊之多,仅次于纽约。美国本土四十八个州,只有新墨西哥州和路易斯安那州这两个州格格不入,外头来的人觉得好像走进外国。有一首歌调侃新墨西哥州,“无雨无雪,风沙不止;只有老天知道,为什么我要生到这里。”
张汝青笑起来,说,真有这么糟糕?像我的家乡一样。
小伙子说,笑话都有真实的成分。
张汝青经过新墨西哥州,当它是饶不开的一个驿站,压根没想过它从何处来,今天怎么样,隐约知道印地安人很多,对他们绝乏深度了解的兴趣。想想,这个挺有趣的地方,是一个他从未涉及过的另一个世界。要不要学学小伙子,向印地安人的腹地挺进,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算了吧。他不需要什么灵感,需要的是修养生息,排解郁闷的心气。况且,目标是东海岸,总得有个大致的时间框架,稳扎稳打的好。
车到盖洛普,小伙子下站。张汝青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现,精神可嘉,后生可畏。遭如此变故而不埋怨人生的人,路只会越走越宽。他还年轻,经得起折腾,自己已经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经不起折腾了?
念次,心里涩涩的。
三个小时后,灰狗车驶入阿尔伯克基。车站在二街,西班牙传道驿站的建筑风格,饱含传统和历史。张汝青沿二街往北走,打算碰到哪家旅馆就住哪家。
时间快晚上十点了,他有些忐忑,要是找不着旅馆,他就得在外头过夜,像流浪汉一样。这里地势高,夜空低垂,温度正好,如果治安好的话,找一家公园的座椅躺下,将就一夜倒是不错。
可是,那样合适吗?这么晚,他这个年龄,漂在外,与天地同在,是玩浪漫还是脑袋烧坏了?
还好,不远处有一家汽车旅馆,两层楼,西班牙建筑风格。
前台只有一位男性工作人员,埋着头,等张汝青走进,咳嗽一声,他才抬起头。他大概三十五六岁,五官轮廓鲜明,皮肤黑得发亮。
张汝青问,还有房间吗?
他似乎听不懂。张汝青重复了一遍,他犹豫片刻,问,你没预定?
张汝青摇摇头。
工作人员将电脑啪啪敲了一阵,一边说,还有。然后,他报了一个价。
张汝青想起车上小伙子的话,说可以砍价。这么晚,砍价还有空间吗?
他轻声说,还有更便宜的吗?
工作人员说,没有,这是最便宜的单人房间。我们旅馆是这几条街最便宜的。
张汝青摆出犹豫状。工作人员又敲了一阵电脑,报出一个数字,少二十块。
张汝青马上说,就要这个。
他拿到钥匙,打开门,丢下旅行袋,一个鱼跃跳上床。别说少二十,就是加二十,他也会答应。
他太疲倦了。
6
第二天他起得早。他想到外面走走,多呼吸呼吸极为新鲜的空气。
下楼经过服务台,那个工作人员还在,还是埋着头。他主动道早安,工作人员抬起头,冲他一下,露出非常白的牙齿。
张汝青问他周围哪里吃早餐方便,哪里靠步行值得看看。工作人员一一介绍,最后问,你是中国人吧?
张汝青说,是。你怎么知道?
工作人员说,昨天你办住房登记,你的名字像是大陆来的。
张汝青问,你怎么看得出来?
他答,我是西藏拉萨人,藏族,在四川民族学院读过书,懂中文,会讲汉话。
张汝青从来没有接触过道地的西藏人,中国没有,美国更没有。想不到,在新墨西哥州,在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能碰到西藏人。
张汝青说,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西藏人改用汉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靠申请政治庇护来美国的。这里的地理气候最像拉萨,宗教氛围也像,我很喜欢这里。不过,最近几年开始变化,不好。
张汝青问,怎么不好?
西藏人说,外面来的人盖太多的商店,要把这里变得像美国其他地方。还有,印第安人区盖太多的赌场,盖在风光最美的地带,好端端的文化要毁掉呢。
张汝青沉默。他对这个话题没有研究,没有发言权。
西藏人自顾自地说下去,跟我们西藏很像。这里原来是印地安人的,后来算墨西哥的,美国白人接手,把印地安人想关鸟儿一样,关进保留地,没有铁丝网,其实跟监狱没两样。
他痛惜地摇头。
张汝青说,听说西藏变化很大。老百姓有吃有喝,有生意做,有钱赚,没什么不好吧?
西藏人不以为然,说,你们汉人占领了西藏,不喜欢我们的宗教,不喜欢我们的文化,以前逼我们搞政治,现在教我们做生意赚钱。再过几代人,我们就会变得跟汉人一样,吃的穿的脑袋想的,就是穿藏服的汉人。
张汝青说,不是汉人逼迫的吧。西藏人现在有选择,他们选择追求现代生活,选择追求现代文明,不让他们选择,也不合适。
西藏人抬头,双手交叉。他凝思了一会儿,说,我们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变呢,而且是强迫改变呢?
张汝青不懂政治,对西藏不熟悉,所以,他只能沉默。
西藏人见他不言语,眼睛骨碌转几圈,说,我不想说服你。汉人的生活跟我们的不同。因为不同,就难以理解。在汉人的世界里,计较多跟少,计较得与失,幸福有,来得快,去得快,感叹最多的,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在汉人眼里,我们是可怜的人,是愚昧的人,是痛苦的人。错,大错特错。汉人喜欢以“知足常乐”勉励自己。为什么?因为你们才是最不知足,最不容易快乐的人。
西藏人八成认为他自己是快乐的人。不管你赞不赞同他的观点,他颇有见解,不是一般小汽车旅馆容得下的人才。
张汝青毫无与他争辩的兴致。他肚子饿了,肚子饿讨论严肃的问题,对他,很困难。西藏人关于“知足常乐”的看法倒不无道理。汉人的人生哲理最多,活得最辛苦,哪个影响哪个,还是互为因果呢?
他随意问一句,昨晚你先说旅馆最便宜,为什么后来改口,给我打折?
西藏人呵地一笑,说,我要是老板,我会免费让你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可惜,我只是打工的人。现在是淡季,为老板着想,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削价脱手。新墨西哥州人的特点,什么都好商量,不愿意为几块钱伤和气。
张汝青打趣道,所以,你还是逃不脱红尘。
西藏人举起手掌,拇指和食指贴近比划着,说,只在边缘。相信我,我知足,快乐得很。
张汝青说,相信相信。
他说的是真心话。
吃过早餐,他往北走,经过十二街,西藏人介绍的印地安人文化中心就在路角。他买票进去,走马观花地转转。参观的人不多,主要是上了年纪的白人游客。
在二楼的工艺品店,他看到一位东方中年女性,手里提着一条银色首饰,正在仔细询问售货员。从她身边过,听出她的英文口音颇重,语速倒挺快。他猜,她是大陆来的。
出来这些时间,这是第一次遇见中国人——旅馆的西藏人不算,感觉挺亲切。
他挨近柜台,那个女性掉头,见他,眼睛一亮,头微微点一点。
她中等偏高的个头,素颜,短头发束到脑后,露出高高的额头,清秀文静。她裸足穿浅棕色的凉鞋,肩挎一只草绿色的背包,包的侧面插了一只粗大的饮用水瓶。
到旅游景点买东西,不会是本地人吧?一身轻装,不像是从大陆直接过来的游客。一个人,又是女性,选择新墨西哥州,是不是背后也有故事?
想归想,张汝青不至多事,找她问长问短。她引起起关注,因为她同是中国人,如此而已,终究是另一个过客。
他在店里盘桓了几分钟,什么也没买。下楼的时候,他已经把她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