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的时候,张汝青喜欢端详妻子的脸。他们之间的对话渐渐减少,有时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无所顾忌地看对方,算是证明他们还是夫妻。
这张脸,经过岁月的磨损,已不再年轻。这张曾经承受过他无数亲吻的脸,这双曾经让他着迷的脸,记不得是几年前,还是好几年前,对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意识到这个,他感受不到震撼。因为,它来得从容,自然而然。如果他感觉没错的话,妻子对他的观感,经历了同样的变化。
他在热恋的时候,无法想像他会走到这一步。热恋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他们的婚姻可以保持生命力。结果,他跟许许多多人殊途同归,人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记不得是几年前,还是好几年前,他们完全告别了性生活。他全无欲望。
妻子曾经想挽救,置买暴露的内衣,喷上香甜的香水,主动撩拨,还开玩笑说,一个孩子太少,是不是努把力,拼老命再造一个?
他的身体没有办法回应,再造一个靠自己变得绝无可能。不难想像,妻子是深重的失望。她不再有任何表示。不久,她说,晚上不习惯他愈加高昂的鼾声,她到楼下客房睡。他们分房住,进入无性的夫妻生活。
这是隐私,很隐私的事情,有时候,却被逼得无法逃脱。
两个礼拜前,他们俩一起做一年一度的健康检查。这次,他们选了一个在附近开业的家庭医生,姓杨,台湾人。
护士的一套例行检查过后,杨医生端着一台手提电脑,走进诊室,要跟他们讨论检查结果。
杨医生六十开外,两鬓斑白,面目和善,态度和蔼,是给人以信任的好医生形象。张汝青心想,以后就把他当家庭医了。
他们之间互动很好,气氛轻松,杨医生问他们有几个小孩,妻子答,一个女儿。
杨医生笑着说,不想再要一个?
张汝青和妻子对望一下。开什么玩笑?即使想要,妻子早过了安全生产期。再说,连性爱都没有,谈何生育?
真是哪壶不提提哪壶。杨医生又问,你们平时有安全措施吗?
张汝青和妻子听得发愣,杨医生解释道,用不用保险套?
张汝青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话不投机,杨医生转而讨论张汝青的几项健康指标,该低的不低,该高的不高。他定定地望着张汝青,说,年纪不小,要多注意呢。
注意什么呢?中心意思,张汝青从现在开始,喜欢吃的食物要少吃不吃,讨厌吃的东西要多吃勤吃,所谓良药苦口,健康为上。
张汝青问,我照你的意思去做,那得多活好多年吧?
杨医生宽怀地说,一百岁不敢保证,至少八十。
张跟着笑,问,健健康康的?
杨医生说,那就不好说。
张汝青暗想,那撑过八十有多大意义呢?
出了门诊室,妻子说,我们是第一次来,医生的话比较多,想留住我们。我们的保险好,医生喜欢收。杨医生人看起来倒是不错,不太会说话,迂了点。明明知道我生不了,还问东问西,哪儿都不对。
杨医生是迂了点,他的问话却深深触动了张汝青。跟妻子的关系,完全放任是不是不太负责任?他们还有好多年在一起,是不是要做些努力,看看能不能改善一下?
他所在的办公大楼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公司行号,包括几家心理医生。他跟其中一位比较熟。她给自己的小诊所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温柔的粘土”,主攻家庭关系咨询。前几年,张汝青的哥哥闹家变,两夫妻捉对儿厮杀,隔三隔四找他评理。他带着问题,专门找这个家庭关系咨询师,问了一些问题,对她的专业能力和为人印象颇好。他得知,“温柔的粘土”取的是让破裂的家庭自然、无缝弥合,再现活力的意思。
轮到自己碰到问题,他想要不要找她?他是中国人,受中国文化的熏陶,按说,这种事应靠自我消化,对外人很难启齿。他试着如此应付,毫无结果。他觉得,美国人碰到各种问题求教专家的做法值得效仿。还不这样做,等于逼自己走进死胡同,直撞死胡同的墙。
可是,他们同处一座楼办公,就像是邻居,住得太近,彼此知道得太多,对邻居关系并不一定是好事。还有,他无法避开隐私,咨询师是个同年龄的女性,他能自在吗?
他说服了自己,去,该讲的都不隐讳,如果夫妻关系可以健康维护,面对一个熟悉的专业人士,抖一抖自身的隐痛,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的办公室小而精,一条长沙发,灯光调得低低的。办公桌上没有架设当代办公室必备的电脑,光洁的桌面只摆了几叠纸和笔架。唯一的装饰物是一张照片,是她和女儿。
张汝青指着沙发,问,我要躺下来吗?
咨询师说,躺着,坐着,随便你,看自己舒服。
张汝青说,我还是躺着吧。
他坐下来,犹豫着身体往哪个方向倒。
咨询师说,面朝我,面朝墙,随便你,看自己舒服。
张汝青选择朝墙,开始讲自己的私事。出乎自己意外,一开讲,他打不住,真真切切感受到心灵在净化。冲这点,他来对了。既是付费咨询,人来了,就和盘托出,不怎么舒服地躺这儿才有意义。
咨询师提了几个小问题,其意是引导,是澄清,无碍张汝青意识的流淌。
他讲完,咨询师提出建议,包括夫妻共同看成人片。听完,他意识到,这场咨询的前半部分,就是他倾吐的部份有意义。后半部份,就是咨询师提出建议的部份,直说吧,几乎没有意义。她讲的是老生常谈,增加夫妻性生活情趣的几个温馨提示,他的妻子已经试过,没有效用。
他无意怪罪咨询师,指责她的无能。换了别人,换了所谓的大师,建议只怕会大同小异。夫妻间失去性的吸引力,能拿出良方的人,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她提到伟哥,张汝青问,对夫妻有用吗?
她想了想,说,什么说呢?帮助了男人,对夫妻无用。
张懂她的意思,说起了自己的祖宗们,孜孜不倦,鼓捣春药。轮到她问,对夫妻有用吗?
他摇摇头,说,对皇帝们土豪们有用,他们到外面撒野,撒得更欢。
她耸起眉头,说,原来都一样。
夫妻失去性吸引,堪称绝症。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回不来的。他这么认为。
他立起身,给咨询师付现金。道谢之后,他夸她的女儿长得可爱,随便问一句,你先生跟你是同行吗?
她眨了眨眼,轻声说,我离婚了。我的前夫是工程师。
他问了一个何等愚蠢的问题,时机严重不对。照片上只有两个人,当父亲的缺席自有道理。谁不喜欢摆全家福?至少,摆小孩的可爱照。
他好奇,处理不了本身婚姻的人,怎么可以为人师?如果问,她也许会答,就是因为有亲身经历,对客户的处境才能充分了解,才能分享切实的教训和经验。
他不至于再愚蠢到讲出来。茫茫人海中,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自己不算特例,不至于要死要活。
她的手下压,示意他坐下。他纳闷,五十分钟咨询时间到了,费用付过了,还有什么需要交待吗?
他坐下,没有躺下。他已经不是“病人”。
她说,我前夫常常去外州出差,有时候一去几个星期。我不觉得哪里不对。一次,他上洗手间,忘记关闭他的电脑,电脑屏幕上舞动着一张照片,他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东方女人抬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海浪中。等他出来,我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捂住脸,好久好久不讲话。终于开口的时候,他说,请你放我一马,我们已经交往几年了。我问,那个女人住哪里?是不是在犹他州?他说不是,是在佛罗里达州,来自东南亚的移民。
结局不言而明。
张汝青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咨询师或许希望跟他短暂地交换角色,让他指点指点。他有心无力,能指点什么呢?
他倒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她苦笑着,说,我们几乎天天碰面,跟同事差不多。你对我敞开心扉,我觉得自已要给予回报。
他没有再付费找咨询师。大楼里再相遇,一个微笑,或是几句寒暄。
他想,他跟妻子的凑合关系算是固化了,看不到解决的办法。这样持续个二三十年——如果他们能平安活过二三十年的话—— 未来有何美好可言?
他和妻子像踩着鸡蛋起舞,小心翼翼,不碰这个话题。能做的,是调整自己的生活。有客人来访,妻子搬上楼,跟他同睡。两人都不习惯。他盼望,客人可别呆太久。
其实,他是有欲望的。其实,他是功能齐全的。有欲望,欲望对象不是妻子,对自己是祸是福?为什么跟妻子就不行?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一句话,厌倦。别的同龄人过的怎么样,他不完全清楚。他相信,厌倦弥漫在婚姻之中,否则,怎么解释如此多的离婚,如此多的外遇,更别说分分秒秒撞击着婚姻城内的种种欲念?
美国总统四年一换,苹果手机一年一升级,很正常。为什么婚姻一定要牢不可破?
他没想过外遇,觉得太麻烦,属于自找苦吃。与其外遇,还不如先离婚,做事求个坦荡荡,不走下三路。他没想过离婚。厌倦是事实,离婚未免剧烈,而且,他无法逾越情感的难关:离婚对无辜的孩子伤害最大。
现在,女儿先发作,无意中摇撼着他跟妻子本已脆弱的婚姻。对他,维系这个家庭有多大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