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事,张汝青落枕难眠。看看床边的闹钟,时间是午夜两点。他下楼,想喝杯牛奶,镇静一下。
书房的灯亮着。女儿还在。
喝过牛奶,他走近书房。女儿背对着他,对着电脑发呆。
他轻声说,怎么还不睡觉?
女儿掉转头。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他的眼睛移到电脑,上面是她与人一段段的对话,结尾处挂满了惊叹号!
他问,跟谁聊天?
女儿不理他,鼻子用力哼一下,听来刺耳。
他说,电脑关了,睡觉去吧。
女儿说,我不想睡。
张汝青强压住怒火,说,明天还要上课,睡一觉,对你有好处。
女儿用拇指按住耳朵,手掌向下拍打,这是她不爱听,不耐烦的招牌动作。
张汝青跨前一步,将女儿的手掰开,说,仔细听,一定要听。
女儿“啪”地关上电脑,冲着墙狂喊,你不是我们家的皇帝,你凭什么命令我做什么,不做什么?
这时,在楼下分房住的妻子披着睡袍现身,目光在父女间梭巡,然后说,这么晚了,你们俩吵什么?
张汝青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手朝上用力一挥,说,是,我命令你,睡觉!
女儿跳起来,红肿的眼睛瞪着他,充满怒火,张汝青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避其锋芒。
妻子附和道,上去睡觉吧。
女儿用力跺脚,喊一声,我恨你们。然后,双手如冲浪般顶开父母,蹬蹬上楼,“嗵”地一声摔门,力道之大,张汝青觉得经历了小型地震。
妻子说,你跟她吵什么?
张汝青生硬地说,先听我讲,听完了,你再发议论。
他语速很快,把跟学生顾问见面的内容讲述一遍。妻子张开嘴巴,不停地摇头。
听完,她说,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呀。我们知道了,已经太晚,是吧?
张汝青说,是,太晚了。
两人静默。
张汝青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先睡吧,明天再说。说后,他拔腿想走开。
妻子拦住他,说,睡什么睡?出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思睡觉?你睡得着,我可睡不着。我们先商量个办法。
这时,她的卧房传出手机的滴滴声,她迟疑一下,转身回卧室。
她提着手机,面色凝重,望着张汝青。张汝青正欲开口,该死的手机又响起。张汝青冷冰冰地说,你不是要跟我商量吗?先关掉手机。
妻子嘟哝道,又不碍事。她很不情愿地掐掉手机。
两人相对无言。妻子开口说,你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张汝青缓缓摇头,说,想不出。你呢?
妻子说,想不出。她的手开始搔胳膊,一边说,生女儿就这点不好,最怕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往下,我想都不敢想。
张汝青听得难受,本能地为女儿辩护,说,只不过是早恋,高中普遍得很,不要听风就是雨,瞎想一气。
妻子直直地看着他,像是不认识,说,说到底,你还是不在乎。
这样说下去于事无补,说下去就是夫妻两人开战。张汝青闭了一下眼睛,重新张开后,他说,我先睡了。不待她回答,他径自上楼。
第二天,妻子一个人偷偷跑到学校,看到女儿该吃中饭的时候不吃,跟那个男孩手勾手,在校园漫步。妻子很想现身,面对女儿。想来想去,她不敢。
张汝青听到,差点要对妻子发火。一旦女儿发现,后果难以预测,反正好不了。
可能女儿实际上看到了,可能她决计跟父母过不去,此后,女儿变成了陌生人。她要么沉默,要么像噗噗冒泡的活火山,一碰就爆发,岩浆喷至几十丈高,烈度惊人。她的敌意,她的愤怒,一日复一日,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她的房间,过去收拾得如军营一般整洁,现在是衣物杂物遍地,妻子运用最大的内功,忍住没有对女儿发飚。
女儿成长的过程中,跟自己争吵过,跟妻子争吵过,无论多么激烈,几个小时过后,最多一天过后,大家和好如初,不往心里去。一家人,磕磕碰碰正常不过,伤不到筋骨。
张汝青痛感,他开始失去这个女儿,起码是可预见的未来。
理性地讲,女儿处在青春叛逆期,同时处在早恋,情绪波动难免,当父亲的,该做的是展示最大的宽容,发掘最深的智慧,因势利导,直到安全着陆。道理他懂,可是,女儿制造的伤害实实在在,处在其中,才知道它的摧毁力。
唯一可庆幸的,天并没有完全塌下来,黑暗中依稀留存些许光亮。女儿没有完全放弃学业,作业继续做着,间或有同学来家里做课题,她冷冷地介绍家人,带同学扎进书房。
妻子连续几天在网上读专家建言,读其他父母的心路历程,读到后面,她的结论是,我们为什么这么倒楣?叛逆不是每个小孩都有,早恋不是每个小孩都有,女儿两样都有,一个来得晚,一个来得早,两样都走极端。
然后,她给朋友群发贴,说是要征求兄弟姐妹的意见,总能听到几句有用的。张汝青不喜欢她的做法,说,家里的事,有必要传那么远吗?妻子不听。
张汝青不再说什么,倒是妻子自己翻了脸,迸出脏话。
她的一个中学同学,对她能来美国,能在美国安居乐业始终不平衡。妻子一广播家事不妙,那位同学逮着机会,酸话风凉话一句接一句,什么美国哪里好?经济衰退,政治腐败,家庭崩溃,想不透为什么那么多人往美国跑?去了的话,好好的小孩子也会变坏,张家就是最好的例证。
妻子关了这条联络,其它照旧,泡在手机上的时间反而更长。
过了几天,妻子悄悄告诉他,她上班的时候,偷偷花时间看过附近几个城市的房地产,价钱比他们家所在城市的低,块头还更大。她问张汝青,要不要搬过去?要不要找经纪人?
张汝青理解妻子的用心。先不说买卖房子的种种头痛,关键是,只搬到附近有用吗?女儿会如何反应?她就要读十一年级,最最重要的年级,万一她不适应,万一她撒野,情况岂不要更糟?还有,周围的校区比现在的差很多,别人都削尖脑袋往这里搬,哪有水往低处流的?
妻子沉着脸,硬硬地说,你讲的头头是道。你的意思,只能撑下去啰?
张汝青不回答。他心里清楚,真没有别的良策。他像是被逼到死角的逃犯,只有束手就擒。那种痛苦,痛到钻心。
3
到了圣伯纳迪诺,张汝青换车,下一个目的地是凤凰城。
灰狗车尚未开动。
窗外,张汝青看到一辆半新的日本车快速切入,贴着灰狗停下。车门打开,一位亚裔老人抖抖索索地钻出来,手里空着,步履蹒跚,费力地慢慢登车。送他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带一副眼镜。他探出脑袋,见老人上车,迅速关闭车窗,车霎地一下开走。这两人的相貌相像,恐怕是父子关系。如果是,儿子不下车,不送一送老父,他们的关系很不好,儿子当卸包袱一样丢掉老父。
一个中年白种男子登上车,无视经过的数排空座椅,径自往后走,选择坐张汝青的傍边。张汝青对他点个头,稍稍移动身体,让他靠窗坐。
男子个头高高的,精瘦,几近披肩的长发,穿一件过厚的橄榄绿夹克。
张汝青本来是从自己这一侧看窗外,男子靠窗一坐,他只好扭头,目光越过邻座投向窗外。他不打算跟男子交谈。他还有没有想完的心思。
男子主动搭讪,问,终点是哪里?
张汝青不太情愿地调转头,答,凤凰城。
男子说,哦,那就不必换车。
张汝青嗯了一声。
车在高速上平稳行驶。男子指着窗外,说,你看,差不多有沙漠的样子了。不过,真正的沙漠,那得进入亚利桑那州境。
张汝青哦了一声。
男子解开夹克,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本不薄的相本。怪不得,他的夹克显得鼓囊囊的,里面藏了东西。
他翻开相本,说,这是我拍的照片,都是沙漠照。
张汝青定神一看,张张拍得都不错,颇有专业水准。男子一页页翻,一张张解说,终于激发起了张汝青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