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蓉儿初识的时候,我们都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蓉儿是骄傲的女孩,她身材娇小,却时时昂着高傲的脑袋,若有人取笑她的个头,她会负起双手,满脸不屑地说:“你看不见我有多么匀称吗?”
我不知为什么就喜欢了蓉儿,蓉儿也乐于跟我攀谈聊天。我们有一个男孩和女孩少见的共同点——都爱看武侠小说。我们常常坐在一起,争论谁才是武功天下第一,谁跟谁才是真正的生死不渝……蓉儿对我的武侠小说知识是不以为然的,事实上她的确比我读得更多,更细,更依依不舍,生死相许……
三伏过后,暑气消散,秋水长天,夕阳照晚,我和蓉儿相约在湖边“抚琴论剑”。那晚月光皎洁,蓉儿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自信满满地说:“有一个问题你肯定答不上来,郭靖和黄蓉被逼分开以后,黄蓉悄悄地赶在郭靖前面,为他安排好食宿,郭靖起了疑心,某天晚上跟着黄蓉来到一条小溪边,黄蓉取出两个无锡泥娃娃和两个小碗放在青石桌上……她跟两个泥娃娃都说了什么?”
我不会像蓉儿那样关注细节,但却得益于十之八九的过目不忘,于是我想也没想,轻描淡写地说:“这碗靖哥吃,这碗蓉儿吃,是蓉儿做的,好吃吗?”
我的答案让蓉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望了我半晌,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得意地一笑,“这下你可心服口服了吧,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情节。”
蓉儿难得地低下了头,我看见她的目光中闪着欣喜,羞涩,还有解不开的情思纠缠。
我是那般的为之着迷,于是我趁着蓉儿发呆的时候,偷吻了她的面颊。
蓉儿吃惊地跳了起来,恼怒地望着我,大声地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你太坏了!”
蓉儿一路奔回了寝室,我在后面追她,却又不敢追上。我在她的窗外站了一个晚上,她寝室里的灯是黑的,我却一厢情愿地觉得,玻璃上有一点微光,那便是蓉儿望着我的眼睛。
第二天我再去找蓉儿,恰逢她从外面回来,我唤她,她不理我,我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放开。”蓉儿恨恨地说。
“我不放。”
“你知不知道女孩的手是不能乱抓的?”
“为什么?”
“因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牵了我的手,就要一辈子对我好。”
一辈子,多么让人心怯惶恐的一个词啊,可是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在那弥漫的惶恐中点了点头,“好,我一辈子对你好。”
我和蓉儿就这样相恋了。蓉儿是自由奔放的小马儿,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始终是不明白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会常常谈论武侠小说。
“你猜,我最喜欢的男性角色是谁?”蓉儿问。
“谁?杨过?令狐冲?”
“不是,是段正淳。”
“段正淳?”我诧异地问,“他……他可是有好多女人的。”
“那有什么关系?他风流,潇洒,又痴情,对每个女人都全心全意,我就是很喜欢他。”
我无法理解,可我开始琢磨着怎么去做一个段正淳。直到有一天,她把我从另一个女孩的身边拉开,大声地跟我说,她不再喜欢段正淳了。
“那你现在喜欢谁?”我问。
“我喜欢郭靖。”蓉儿没好气地说。
“郭靖?那家伙呆头呆脑的,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就是喜欢。”蓉儿眼泪汪汪地说。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扮演郭靖,我比他至少聪明了八百倍,可是……好吧,也许他真有值得蓉儿喜欢的优点。
蓉儿是任性而又随性的女孩,她爱跳舞,唱歌,兴起的时候,还会自己动笔写一回武侠小说。她曾兴冲冲地拿着文稿,指着里面一个叫做杨珞的人跟我说,这个就是你,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武功很好,还很聪明。
于是我每天盼着看她的小说,想知道在那个叫做杨珞的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以蓉儿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耐下心来,写完一个故事?
——数年以后,当我开始捉笔写自己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就叫做杨珞。或许,她已半途而废的事,我可以帮她做完,由我来编织一个传奇,给我们那不知所起的故事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
蓉儿和我有过很多开心的日子,可缘分却是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跟蓉儿分隔两地一年之后,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
“我们分手吧。”蓉儿说。
“为什么?”我惊惶地问。
“你……你也不是唯一一个喜欢我的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对你好了。”
“是吗?”蓉儿狐疑地问。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可其实心里已经大声地给了答案,不,不是的,蓉儿,这世上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比我对你更好,好一百倍,一千倍。因为你就是最最美好的,每个人都会对你好,都应该对你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我已哽咽紊乱的呼吸,缓缓靠近听筒,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吧,我们分手。”
在那一刻,我的心中没有一丝的痛苦和嫉恨,我是那般由衷地,真诚地期盼她得到幸福,得到比我所能给她的多万万倍的幸福,永远的幸福。
“就是这样吗?”蓉儿有些失望地说,“跟我想象的分手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以为你起码会竭尽全力地挽留我,看来……我高估了自己了。”蓉儿有些惆怅地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故作潇洒地笑了笑,“祝你幸福。”我说,在片刻的无言之后又补上了一句,“不过你可要记住,对那些弃我而去的,我绝不会给它们回头的机会。”
“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再见了。”蓉儿说。
“再见了。”我放下了电话,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我真的没有哭,或许只是因为少年时莫名其妙的骄傲,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男人不会为了失恋这种无聊的事掉眼泪。”
——我却不该忍住那滴眼泪,因为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让泪水落下,它便一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直到岁月把它风干。
如今已是多少年过去了,蓉儿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南北西东。我不会再想她,只是偶尔会梦见青松明月,溪水潺潺,白露蒙蒙的青石桌上有两个无锡泥娃娃。
一个是我深恶痛绝的郭靖,另一个,是我曾深深爱过的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