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过来,何胖子开英文,一样一样点,不忘交代,牛排半生半熟,一点不能含糊。轮到何妻,她只要一份生菜色拉,配一杯卡布奇诺。她也开英文,口音很重。
开吃的时候,看得出来,何胖子和何妻对西餐的吃法运用自如,尤其是他老婆,左手掩胸,嘴里咀嚼食物,一点杂音没有,像日本小娘儿们。看看妻子,不能说吃相难看,但绝无优雅,两人坐一起,身材更是没得比。
他不敢比下去,妻子知道定要暴怒,妻子还会得寸进尺,说,你把我跟人家的嫩妻比,比得没劲是吧?你有没有想过,我把你跟何胖子比,我也觉得你样样不如哇?
何妻还是北京一所名校老板经管硕士毕业,同班同学都是来自国内各地的商界牛人。她讲了一个趣闻,薄熙来被中央正式摘帽的第二天,讲课的一个教授说,在座各位,你们真要感谢薄熙来扇王立军的那个耳光,不是那个耳光,他进中央政治局常委势不可挡,中国的政治版图一定会改写,你们这些人轻则被没收财产,重则要把牢底坐穿。
听到这里,于三宝有些跃跃欲讲,妻子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角。
于三宝跟人不能谈政治,一谈政治就激动。薄熙来更不能谈。他认为,薄熙来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是被人陷害的现代忠良。他于三宝在政治论坛异军突起,肇于这个爆炸性事件,他以W4入场,竭力为薄熙来辩护,牛二郎的诞生,那是后面的事。
被妻子拉牢衣角,于三宝终于没有发作。久病成医,政治谈论深了,多少能养出几分政治家的韬略,对此,他感谢妻子的及时提醒,也得意于自己的沉着。这个话题若是让他放开讲,可以媲美晚明的章回小说,连轴转,几天几夜不在话下。
主食过后,喝茶喝咖啡,何胖子想要进入正题。开讲之前,他从胸衣口袋摸出一只打火机,当地打着。他妻子噗地一下吹灭,说,你忘了,这是美国,哪儿也不让抽烟。
他哦了一下,说,可惜了这个打火机。
他送到于三宝眼前,说,瞧,巴黎的春天买的。这么个玩意儿,要750,欧元,不是人民那个什么币哟。
于三宝问,你春天去的巴黎?
何妻说,不是。巴黎的春天,是巴黎的一家大百货商场。
于三宝心想,沉不住气了吧,还是要显摆,看来,你还是没混出境界。兄弟,你还嫩点儿!
他对这个老同学的印象开始恶化,对后面的所谓哥俩合作保持警惕。
看着一脸木然的于三宝,何胖子说,仨儿,今天其实有两件事,看看老哥你要不要动大驾。
他说,我们毕业二十几年了,今年准备搞一场正式同学聚会,全年级的。我人在国内,平时跟同学联络多一些,被人封了个总干事。
何妻解释,就是总跑腿,茶水费都没有。
这自是笑谈。何胖子还会缺这个小钱?
何胖子接着说,国内的同学,我负责联络,来得了的要来,来不了的克服困难,也要来。国外同学呢,有些分散,美国的多一些,我做主,你来牵个头?
妻子说,就是海外总干事?
四个人都笑起来。这一里一外,两个总干事今儿个算是高峰会面。
于三宝面有难色。干事干事,不就是打个电话拉个人嘛,简单。他的为难之处,是他跟国外的同学基本断了来往,原因多方面,不能全怪他。这末多年互不来往,突然冒出水面,老同学长,老同学短,咱们上海再相逢,人家听了,浑身起小米呀。
他说,可倒是可以,不过,有些人好久没联系,电话号码都没有。
何胖子说,你这一说,让我想起一个好笑的事情。前年,我去挪威旅游,在奥斯陆的一个中餐馆吃饭。饭馆小,没几个人。吃着吃着,听到背后一个人讲中文,声音特别熟,我转过身,你猜,我碰到谁了?
于三宝说,我们班同学?
他当的一下又打着打火机,看一看火苗,吹熄,说,不是,是我中学同学,三十年没见面,我们俩都在北京混,混了二十年,就是碰不着,这不,重逢要到挪威。
他妻子补充一下,说,我们在北京的朋友,平时见面难,碰上了,喜欢来一句,下次我们凯旋门底下见。现在都讲出国,国外见面的机会更多,因为去的地方都差不多。
于三宝接不上茬。
何胖子哦了一声,说,你看我,差点忘了。
他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份东西,递给于三宝,说,这是我们年级最新的同学录,电话和电子邮箱都核对过,很可靠。
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点几个名字,说,如果你太忙,你可以人盯人负责这几个,喏,就这几个。他手拂过的名字里面,有于三宝的初恋,陈秀媚。
何胖子说,这几个你熟,看你的面子,他们想不来都不行。
于三宝识破了何胖子的小把戏。封他当海外总干事是烟幕,要他说服陈秀媚参加,他们可以借此续续前缘,这才是他的真实意图。他有几分感动,感动于这分用心。生意人毛病多,有一个他难以企及的优点,就是处理别人认为棘手的人事,能做到滴水不漏,当事人皆大欢喜。
于三宝收起同学录,说,我试试看吧。他的脑海里跃出陈秀媚的身影。多少年了,难道真要再见面?
妻子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他对妻子坦白过这个初恋。妻子这样看他,心里一定在想,要会老情人了,看你怎么圆场?
何胖子说,公事办完,咱们说说私事。
他在国内的小舅子做整车进口生意,对象是二手的豪华车。何胖子的想法是:他出所有相关费用,于三宝以自己名义注册一家公司,开一个公司帐户,他小舅子通过这个平台走帐。于三宝什么都不用多管,走一次账,他可以抽个佣金,百分比好商量。一切顺利的话,一年可以做个百十辆车,于三宝可以轻易赚个十几二十万。
妻子的眼睛放光。不用说,这个钱听起来太好赚了。合理合法,等着点钞票。
于三宝却不动声色。何胖子交际广,那么多同学都保持联系,为什么单单看中自己呢?他对妻子有些不满,八字还没一撇呢,喜气急着全写在脸上,不好看嘛。
他小心地说,胖子,你认识的人多,有钱赚,谁不愿意?你要我出面,恐怕看错了人,我最不会做生意。
何胖子笑笑,指头弹弹自己雄起的肚子,说,这种事,还真不能随便找,找的只能是你这样的老实人。
何妻附和道,我们打听过,美国的公务员是高薪养着,守规矩,不贪不拿,为人可靠。我弟弟的生意,说大可以做得很大,合作的人起个杂念,动个手脚,那就麻烦大了。再说,你跟胖子同学四年,胖子一直夸,那么多同学,就你实诚。胖子说了,只要生意开始启动,你那份佣金可以商量,我弟弟绝对不亏待你。
说自己不贪不拿,没错了。说自己老实,实诚,这就说得过分。这年头,夸一个人老实,实际是骂他笨。 跟我说什么亏待不亏待,怕我多要,先封我的口哇?刚才在我面前显摆,现在夸我老实,欺负人不是?
他话锋一转,断然地说,胖子,我看,这事你得另外找人。我没有做过生意,硬要我上,万一哪里出了问题,我担不起。
妻子不解,下巴往下一收,嗯了一声。
何胖子试图说服他,说,仨儿,这件事,在你这头,真的简单的很,生意是我小舅子做,你什么都不用管,到时收自己那份钱就是。
于三宝不退让,说,就算事情有那么简单,我赚到钱了,还是跑不掉,不能不报税吧?
何胖子已经收起笑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于三宝。他想了一下,说,就算要报税,你不会白做吧?你赚到一块钱,就算要交五毛钱的税,不是多赚五毛吗,总比一分不赚好吧?除非你跟钱有仇。
于三宝说,再退一步讲,赚钱是好事,税我也交,万一国税局盯上我,查我的税,问我的收入怎么突然增加,我怎么答复?
妻子说,实话实说呗,怕什么。
他白了妻子一眼。唉,事先交待过你,叫你不要乱讲话,强调的不够咋的,你添什么乱啦?
他说,不怕不行。我宁愿少赚钱,不赚钱,晚上睡个安稳觉。
话说到这个份上,等同于拒绝。这个出乎何胖子预料之外,他还想争取,探过身来,双手合拢,亲热地招呼一声,仨儿……后面却接不下去。
何妻过来解套,她碰碰何胖子的手,带着笑意说,胖子,你就不要为难老同学了。不就是赚钱嘛,闹得让人为难,没必要嘛。
何胖子缓过劲,点头同意道,就是就是,咱们不谈这个,就当我没说。我也是,臭毛病,逮人就谈钱,俗了不是?
四人喝完,于三宝和妻子起身告辞。
他们哥俩又是拥抱拍肩,何胖子说,同学聚会的事你就多费心,这种聚会,要么不搞,要搞,班上出全勤才有意思,对吧?
夫妻俩闷闷地坐在车上,没心情讲话。一直到上了101高速,换到5号公路后,妻子才说,我说你呀,好好的一桩事,几句话就给你说飞了。
他不吭气。
妻子说,我知道我们没有发财的命,可听到机会,心脏还是会怦怦直跳,觉得命运会改变。你刚才不够冷静,一件简单的事,先做做看,又不要咱们花钱,不行了,咱们再退呀。
他冷不丁地说,来的时候,你在房间里挑了半天首饰,挑了那对耳环,你不觉得难看?
妻子错愕,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以为事情简单,你那么相信做生意的人?他要是挖个坑呢,你要我往下跳呢?
妻子没有答话,扭头看窗外。她的眼里已充溢眼泪。他的话太伤人。
他还在唠叨,都怪你,本来我想推掉,你偏说,见见老同学,有什么关系?还没有关系,我们跑这么远,让他显,一会儿巴黎,一会儿当当玩打火机,事情谈不拢,闹个不愉快。幸好我们不是老朋友,要是的话,这么一闹,老朋友丢了,可惜不可惜呀?丢掉何胖子没关系。他算老几,想当我的老板?有几个小钱,牛啊!再牛,牛得过比尔(盖茨)?牛得过李超人(嘉诚)?
妻子不搭理他。
回到家里,两人默默无语。要不是刘芬芳在旁调剂气氛,夫妇恐有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