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他亲眼看到的几个物件,他于三宝算是完败给刘芬芳。他的手机还是单位发的老黑莓,手提电脑是儿子上大学淘汰给他的Gateway,钱包呢,皮倒是真的,牛皮,妻子在老兵节扫货扫来的。
他稳住自己,至于闹个心理不平衡,跟一个女流比这些个身外之物?他还没有堕落到这步田地。再说,她单身一个,一人吃饭全家饱,工作年限够长,赚的每一分钱归自己,不买这些时髦的玩意儿买啥?自己呢,从来不靠神仙皇帝,不靠父母外公,完完全全靠自己,这不,房也有了,车养两辆,儿子读私立大学,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滴!
他信步走进厨房,用力吸出一口痰,噗地吐到水槽中央,转身从冰箱里抽出一瓶百威啤酒,慢悠悠地坐到电脑边,两腿张开,舒心地“啊”了一声。
这才是他一天中最出彩的时段。
若是有人问他,人生走了大半截儿了,此时最享受的活动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上网,发帖。上网不稀奇,是活人都能上。发帖稍微复杂一点,要求高一点,不是笨蛋都能发。
他的上网和发帖,广度深度远远超过一般人。
于三宝是一个海外跑火时事论坛的大佬级人物,准确地说,是一人充两个大佬。他身披两副马甲,一个扮红,一个扮黑,红里来,黑里去,正说反说,有观点有论证,一点不瞎扯,要么不发帖,一发必轰动,身后粉丝无数。
去年上半年,祖国政治局势动荡,薄熙来人前看起来是一世枭雄,背地里,竟镇不住一马仔,失却冷静,咣地抡人一耳光,扇跑了王立军,扇火了大小论坛,足足烧了半年。他就是在那段时间脱颖而出,从此一发不可收。
他心里明白,好上时事论坛发表高见的绝大多数是男人。男人喜欢政治,就像女人喜欢韩剧一样不可思议。坛子里,女人不能说绝对没有,观察诸多注册笔名,他反复推敲,就是搜不出半丝红颜,否则,嗬嗬,他身后必有数不尽的红颜紧相随。
他迷上网发帖,迷到上班时搜集发帖的论据,常常独自发笑,笑出声儿来。同事们瞧见,心里能不犯嘀咕? 那又怎样?都是吃皇粮的,吃纳税人的,这个衙门一蹲久,谁能正常百分百?谁真正热爱本职工作?不是退休后的锦绣前程在那招手,给政府打工就像永远到不了延安的长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东西南北玩战略转移。
他以“W4”的注册名登录上岸。
今天的热点议题是江苏某地老百姓抗议建化工厂的事,是个技术性颇强的议题,不至于让人血脉贲张,真要出个高论,切口是环境PK发展,哪个更重要?鱼刺跟熊掌能否兼得?
他略思片刻,先从正方讲,大意是发展永无止境,像马儿一样,不能一直跑,有时候,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咧。自然环境不同,一经破坏,就像摔坏的镜子,即使能修修补补,伤疤永存。结论:化工厂不可以建,决策者和科学家的脑筋应该动在替代物上面。
他咕咚一口啤酒下肚,帖子应声出门。
这个注册名,他用的签名口号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赚万贯钱,做万人迷!W4的高度浓缩也。
内心深处,他,还有无数男人,谁不这么巴望达到如此境界?这是不可能的梦想。可是,没有梦想的男人还是真男人吗?
他等上几分钟,换了马甲“牛二郎”出马,提出针锋相对的论点:环境固然重要,但不能无限拔高,高到一叶障目的地步。欧洲大陆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受到的战火蹂躏不可谓不严重;日本遭遇两颗原子弹攻击,受到的摧残不可谓不彻底,假以时日,这些地方的环境没有变色,还是可以居住。而发展呢,各自演出凤凰涅磐般的经济奇迹。联系到中国的发展,时刻处在只争朝夕的关口,只要处在落后的境地,还会挨打。对环境和发展,可以齐头并进,两者不可偏废。结论:化工厂可以建,科学论证先行。
他滑鼠一点,又一个帖子出门。
他满意地欣赏自己的签名:对牛弹琴算什么,对牛谈情才叫真。
牛二郎取的是两头牛之义,就是牛了还要牛。中间这个“二”字不能缺,缺了,会闹出误会。他原来只想采用“牛郎”这个注册名,签名只保留:对牛谈情才叫真。他一掂量,忍痛放弃。现在的人脑子肮脏,听到什么,尽往坏处黄处联想,这个牛郎名一出,网民们保不住往职业男方面想,这不是冤枉人嘛。牛二郎这个名字算取得精到,凭他扎实的网评,赢得无数“牛哥”的尊称。
发完两贴,啤酒也喝到见底。这是他一天的量,他不是不想多喝,他怕,一喝多,自己胡言乱语,好容易建立的英名毁于贪杯。别以为网名是愚民,他们可是火眼金睛,透过屏幕,能闻出谁喝过几杯。
看看跟贴足了,他拍拍双手,对自己说,今天就这样吧,对得起粉丝了。他们之间要争论,要打口水仗,那是他们的事。
妻子跟刘芬芳坐在客房,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妻子的笑声冲顶,处在开心一刻的忘我境界。他不怪妻子,难得这么高兴,难得这么忘情。刘芬芳实际年龄不小,在他们眼里,终归还是个年轻人。
妻子常常惋惜道,真应该生一个女儿。咱们不远万里来到美国,美国没有搞什么计划生育,想生几个生几个。我们还是老实孩子,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永远听党的号召,就生一个儿子。
于三宝知道这是笑谈。连儿子都是计算失误弄出来的。当年,他们为于三宝的学业,最不想要的东西是小孩。等尘埃落定,夫妻俩说,准备好了,给儿子整个弟弟妹妹的时候,妻子已不能生育,听医生说,再怀胎,母亲风险太大。
熄灯睡觉,两口子评论了一番刘芬芳,觉得她年纪虽轻,成熟懂事,是个有为青年,祖国的教育不是一无是处。妻子说,那我们就让她多住些日子,她自己要租房子,我们不阻拦。我们这边呢,不催她,给她充分的空间。
于三宝其实想说同样的话,结果让妻子先说了。他不言声,还有难言之隐。上车接人的时候,他还坚持要象征性收租,自己家走到今天不容易,刘芬芳家不缺钱,收一收天经地义嘛。
见到刘芬芳的真身,他立刻怀有好感。他说服自己,算了,收个几百能干什么?咱现在不信教,善有善报的道理还是懂,就当做个善事吧。再说,一个单身女孩,初来咋到,硬推她出去,不安全嘛。想不到,她主动缴房租,四两拨千斤,将一个横在他们夫妻间的大疙瘩咔嚓一下说除就除。
他还是不开口,就等妻子再请求一次,让刘芬芳就这么住下去。
他不是大男人,但身为一家之主,先得在家建立威信,大事的决策权要紧抓不放,做到不怒自威,在外头才玩得转。不能老婆说什么听什么,乱了套,一下倒退到母系社会,此风决不可长。
等着等着,等到的是妻子舒心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