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蒂请不来,只有请苏小芸了。
同专业有二十几个来自中国的学生,宋子悦是第一个拿到工作录用通知的,另外一个伊朗学生拿到两个,可以挑,比他牛。在接受同学们祝贺的时候,他看到站在一边的苏小芸。她最后一个祝贺他。他问苏小芸,你还在等?她安静地说,或许等不到。宋子悦想安慰她,可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失落,一片恬然。
苏小芸跟他同学两年,成绩在班上居中等。上课从来不踊跃发言,一旦被教授点到名,开口却句句上路。宋子悦将她看成是深具内秀的人。
她愿意衷心祝贺别人,自己的工作没着落能平静待之,宋子悦想,这个女孩不简单,定力超过我。
他已经给国内的父母通过电话,听到的当然是“中国才几个朝代?咱宋家就占一代”,“宋家自古出人才,古有宋徽宗,今有宋世雄,海峡对岸还有宋楚瑜爷爷”,“宋家的儿子一定行”之类鼓气的老话。父亲又要开讲如何做人的道理,宋子悦打断他说,您的话,我每句都倒背如流,今儿让我先喘口气吧。父亲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
接着,他再跟几个留美的中学死党通话,他们问,这么一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成国,真要在美国长期发展?
宋子悦说,工商管理,美国是最高境界,先在这边混几年再打算。
同学们说,别,别,别酱。你宋子悦历来是看事情从大处着眼,什么叫混几年?是卧薪尝胆,志在高远哪。
茱蒂找不到,他问刻在凤凰城出差的汤尼。汤尼先祝贺一下,抱歉不能即时请他喝一杯。他告诉宋子悦,茱蒂新近认识一个做风险投资的大款,四十来岁,刚结束一场马拉松式的离婚,对茱蒂很痴迷,说要给她在西太平洋买一座小岛,以茱蒂命名。
难怪茱蒂不接电话,这下可玩大了。宋子悦问汤尼,那,茱蒂不会再回电台吧?
汤尼说,电台不会想念她。她这个位置腾出来,千万个申请者会涌过来,电台又可以体会一下万人瞩目的荣耀。你说,平时谁他妈的关心它的死活?
汤尼规劝他,你不会对茱蒂动真心吧?她自己就是钓富客,眼睛可是往上看的。再过二十年,你可能超过这个亿万富翁,那时,你只会往下看,找更年轻的,过气的茱蒂们没有机会。
宋子悦对茱蒂从未动那末远的心思。她好像也说过,他不要追求什么长远关系。将来她指不定在哪里安家。对他来说,茱蒂用不着讲得这么露骨,跟任何女人结婚生小孩是父辈们的事情,跟自己扯不上关系。
他考虑了一下,给苏小芸打手机。她听到很高兴,说,要庆祝,要庆祝,你有什么节目?
宋子悦说,这样吧,明天下午我们先去盖蒂中心,那里举办几个新展览,有兴趣吗?
苏小芸说,可以,我有一阵子没去过啦。还有谁?
宋子悦结巴起来,说,就……就…..咱俩,行吗?
苏小芸哦了一声。
她不想去,不想跟他一个人去。宋子悦沮丧地想。
苏小芸说,行啊。这样吧,是你有喜事,该由我来做东。我们照计划,先去盖蒂中心, 回来到我住的地方,我请你吃饭。
苏小芸来美的路线稍微曲折一些。她先在外州念私立高中,第一所大学是加州州立大学的一个分校,两年后再转到南加大。宋子悦开始跟她只算点头之交,南加大中国留学生成百上千,整体规模比得上美国的一个四年制文理学院,生不出他乡遇故知的情分。
去年四月十一日,校园发生枪击案,两个中国学生被枪杀,一时,校园风声鹤泪,人人情绪紧绷。第二天晚上,宋子悦在商学院教学楼忙一个课题,很晚才收摊回家。在门口,他看到苏小芸,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走过去探问,得知她已经预约校警陪同,正等着。他跟她站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得知她的来美路径。她话不多,喜欢无声地笑。宋子悦还没学会仔细端详一个人的相貌,他的大致印象是,苏小芸长像一般,五官方面,鼻子好像比较大。如他知道请教面相师的话,他会被告知,这是生财的鼻子。当然,他会马上质疑,广东人普遍生肉鼻子,难道他们都是富人?
校警过来,宋子悦准备一个人先走。他看出苏小芸不安的神情,决定还是一路送她。校警是个身躯庞大的黑人,面相和善。路上,苏小芸少言寡语。宋子悦主动找话题,跟校警聊。他问校警,你配枪,想过哪天用一用吗?校警说,希望永远不要用。做警察,枪是第二生命,可是,我唯独不喜欢带枪,带枪就要用,用过之后,谁死谁活谁知道?
走到苏小芸的公寓楼前,宋子悦看不真切楼的外形,反正比自己住的气派。因为学校刚出事,因为刚才提到用枪,他情不自禁地学一学美国人,将苏小芸抱住,聊作互相鼓气。她依偎良久,好像忘记应该松开,逼得宋子悦主动挣脱。
宋子悦不是坐怀不乱的人,但他不是涩狼,不是花花公子,对苏小芸的亲昵举动,他没有窃笑,进而筹划第二第三步该如何怎样。当时,他只是留有这个女孩子内心孤独脆弱的印象。
以后,他们又成了点头之交。再以后,他们同修一门市场营销课,合作做国内富商陈光标借善举推销自己的案例分析,任课教授极为欣赏,将他俩的论文挂在他的个人网页,作为杰出学生作品。他给宋子悦许诺,以后有了工作经验,想回南加大读工商管理硕士的话,他保证留一个助教位置。
他们合作做案例分析的时段,见面讨论的地点不是在院里,就是在图书馆,没有去对方住所,只在都拓 (Tutor)校区中心的“加州厨房”一起吃过一次比萨饼。宋子悦说他请客,苏小芸没有推辞。
他们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冷场。她问起过,他父母怎么取宋子悦这么响亮的名字?他说,宋的发音跟送一样,天上掉一个儿子下来,不亦悦乎?
苏小芸纠正说,应该是不亦乐乎,虽然这里的乐读成悦。为什么不直接叫宋子乐呢?
他说,乐跟悦放一块儿,悦显得高雅。
她告诉他,她家住武汉,每逢寒暑假都要回去。宋子悦猜想,苏小芸或许是国内有钱人子女。多有钱,他猜不出,起码比自己家行吧,他家起点低,超过容易。
他来美三年多,只回去过一次。他父母算工薪阶层靠上一点的人物,有公家福利房有二手马自达车,银行存款和理财投资本来不错,父亲喜欢拿出他用过二十几年的微型计算器,算来算去,算得美滋滋的。儿子来美留学,宋家的身价重度缩水。父母在他面前摆出一付搞得定的架势。他心里清楚,这一百多万人民币的学费,如果投错方向,打水漂,两个老人的晚年生活可会深受影响。
开始,父亲照着国内流行的出国育儿指南,给他玩根据平均成绩送车送信用卡鼓励的把戏。宋子悦很不以为然,用得着吗?他勤奋读书,生活简单,成绩每学期荣登院长表扬名单。父亲窃喜,顺势放手,再也不提那些小儿科的事。
宋子悦觉得,苏小芸对学业打不起精神,比较被动,她的强项是收集整理资料。宋子悦出力多很多,但没有什么怨言。倒不是他信奉女士优先,一切礼让的君子之道。他本质上喜欢跟人合作,不喜欢锱铢必较。
在中国读中学,他从不参与竞选学生会的头头脑脑,热心的人拼命拉他帮忙,仿佛他有点石成金的能耐。他一度对国际象棋感兴趣,拉几个同好组了一个俱乐部,他被公推为会长,人生第一回谋了个官职。他从校内比到校外,比到市里,再跨省,等他奖杯等身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其实很多座次预先排妥。他顿时失去兴趣,精力重新集中到学业。
父亲一再告诫他,男人成功之道,一靠大脑,二靠做人,大脑不行,会做人,人生不至于悲惨;只有大脑,不会做人,一生与天地人斗,下场可想而知。怎样才叫会做人呢?父亲举出无数案例,归根结底,是不树敌,多交友。
父亲喜欢感慨,中国文化是个大染缸,雪白的身体扎进去,乌黑的身体冒出来,厚黑厚黑。骂过之后,他将宋子悦拉近,轻声说,老爸再教你几个做人的绝招,这几招,就像老中医的秘方,只传子,不传外人,你可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