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
林兵来了。
即使汪子明坐在医院长长走廊的这一头，他出现在那一头；即使中间晃动着很多人，即使20多年未见；汪子明还是在第一时间把他从人群中认出来了。
汪子明太熟悉林兵了，一招一式都在他的记忆里留有印象，虽然林兵今天的服饰他不可能见过，可面孔、个头、步履、神态，他再熟悉不过了。
林兵在人群中穿梭着、避让着白衣天使的活动病床、向这边走来的时候，汪子明不再用眼睛盯着看了，他只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蓝白条病号服，并摆了摆身旁一把他特地准备好的椅子。毕竟，年轻时他要强过，也要好过；什么时候都希望人们看到他光鲜的一面。
这个角落是汪子明精挑细选的，也是病房现有环境之中最为安静的地方。其实，凭他俩过去的关系和相识的程度，谈话的场合和档次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人多年未见，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交流。
20多年以前，汪子明心里就形成一个结，一个未了的结。后来他决定迟早要把它了断，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次体检查出他心率不齐而且间歇，这倒提醒他把这事提前了。
这个结的一头是他，另一个头是林兵，中间的疙瘩牵扯到另一个人。
在汪子明眼里，这个结就像一个好端端的苹果上有一块硬伤，拖得越久，溃烂的地方越大，渗透的地方越深；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清除。
医院走廊里，除了白衣天使和病人，探室的人手里几乎都是满满的，不是鲜花就是水果。可林兵两手空空，连公文包也没有。外人可能觉得奇怪，可汪子明觉得再合适不过了。如果林兵拿着什么，汪子明反而觉得不正常了。他俩之间，现在除了交心的话儿，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俩是老同学，老同事，也曾是最要好朋友，从某一个角度说，关系不比家人远。只是当时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两人才天各一方，不再往来了。
转眼，林兵走到汪子明跟前，两人见面了，养育了另一代人之后又见面了。时光像一把精致的刻刀，在他们俩脸上都刻下细细的皱纹。汪子明其实还比林兵还小两岁，可看上去却比林兵老多了。
“你还好吗？”林兵像正常朋友那样开口了。
汪子明“嗯”了一声，像是回答又像是感叹。他示意林兵坐下，否则林兵居高临下，他有一种压迫感。
汪子明从侧面打量着林兵，看到他虽然身体依然健硕，但黑发里也有银丝了，而林兵的目光则首先落在汪子明已经开始谢顶，不在光泽的额头上。
他俩年轻时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起分到一个单位。两人一起打球，一起喝扎啤。汪子明鲁莽踢球，骨折了右脚，就是林兵赶来，扶着他上医院的。
他俩要好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道理的。年轻时，两人都瘦高，都很俊朗，有点英雄相惜的感觉。而更重要一点，两人都很正直，一个很纯，一个很稳。汪子明是那种龙眉大眼型，而林兵则是挖眼高鼻型，两人当时一起出现在单位，就好像当时台湾的“二秦”演员。
如果两人之间后来不发生什么，不出现一个女人，他俩便会像一组平行线，友好地正常地发展下去，一直到老；一起面对住房，职业发展，教育子女等诸多成长的问题。
然而，人生有许多事是难以避免的，就像风雨和彩虹，也可能是注定要发生的。
林兵落座之后，俩人不约而同沉默了半晌，似乎即使过去再熟，经过那件事，经过这么多年也要适应一番。
“你还记得我们那次打球吗？”汪子明打破僵局。时光开始倒流。
他俩过去在一起打球不下百场，时光又过去那么多年，可林兵马上就知道汪子明说的是那一次。
那是一个早春的季节，湖边的绿柳刚刚吐芽，局机关大院里的篮球场就已经热闹起来了。刚刚3月初，就有人穿着背心上场。而来往于局机关与食堂之间打饭的人们，也多了一个看点。
那时，汪子明和林兵刚从学校毕业一年，正处在青春年华、无处释放青春能量的时候。他俩穿着学校篮球队的5号6号背心，一有空就和局里的篮球高手过招、叫板。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林兵和汪子明在篮球场上正热火朝天，当汪子明一手运球，一手招呼林兵做掩护的时候，林兵却小声对汪子明说：“瞧那边。”
汪子明跳投，球连篮筐都没碰，直接入网。等汪子明落地，转头一看。只见从食堂到局办公室之间用串红围起的过道上，走着一位穿着粉红上衣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高挑、亮丽，走起路来劲劲的，她不像其他女孩那么唧唧咋咋，围过来叫好助威，而是头也不斜地端着饭盒径直向办公室走去。
汪子明，林兵继续配合，传球，掩护。汪子明借机回应一句“不错！”打球间隙，两人不约而同目送那个女人的背影。然而，当那个女人快走到办公楼门口的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霎时，汪子明和林兵的眼睛好像被强光晃了一下，心里不由为之一动，以至于手上的球也被对方断了。
从那以后，他俩打完球，又多了一件事可聊。特别是下班打完球，一盘五香牛肉、一盘炸花生米端上桌来、啤酒满杯的时候。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像传小道消息一样，津津乐道透露、分享着彼此打听到的那个女人的信息。
不可否认，在那个时期，那个环境里，这样的女人的确引人注目，令男人心动。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镜，总是让人浮想联翩。
俗话说：眼镜是心灵的窗户，男女都一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也有了一点点变化，不再高傲地鹤立独行，而是挽着女伴的胳膊也有意无意地经过篮球场，驻足，欣赏。虽然身旁的女伴喜形于色，她却默不做声，只用会说话的大眼睛，在5号6号之间扫来扫去，若有所思。
在那段日子里，林兵和汪子明在局大院里打球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两人都期待迎着她那充满韵味的目光，享受淋漓酣畅打球的亢奋状态。
一天下班以后，两人打完球，又相约到单位对面的小饭馆喝扎啤。
这几天，她没有来看打球，更准确地说，没有出现在篮球场周边，这让他俩心里没着没落。
汪子明口干舌燥，上来举杯就是半扎。
这回，两人的话题没有别的了，全部围绕着她，从外形到气质，两人小酒喝着，聊着赏心悦目的女人，自然而然话题就曲径通幽，对她出现在篮球场外的目的产生疑问。
“莫非她……”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即刻心照不宣，变得不自然起来。
感情的事就是这样，一旦想法出现，就不可收拾，难以控制它的走向了。
从那以后，汪子明与林兵之间若隐若现产生一个结，一个敏感的结。他俩都怕伤了和气，都不愿去碰它。即便后来有一天他俩不约而同地发现她的眼睛有点红肿，可谁也没有把这个信息告诉对方。
显然，女人哭鼻子，不是和家里闹情绪，就是动了真感情。
那段时间，她开始变得神秘，让人有点琢磨不透。虽然她言语不多，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羞涩的目光，就鼓励男人追她；默然的目光，就拒人千里之外。
天气燥热起来，蜻蜓开始低空飞旋，预示着下雨的日子不远了。
汪子明心里开始感到淡淡的苦涩，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心里增长。没事的时候，他眼前第一次出现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一天夜里，他做梦了，梦见她又来看他们打球，而且他终于捕捉到她目光里的期待。
这种日子是难耐的，也是磨人的。一天，汪子明在办公室窗前向外张望，无意看到林兵去食堂打饭，而她正从食堂里走过来。汪子明冥神静气，仔细看着，生怕错过一分一秒的细节。当他俩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汪子明清楚地看到她那会说话的眼睛释放出的眼神和梦里一模一样。
天越来越阴，乌云开始密布。汪子明约林兵下班后在小酒馆见面。他不要再观望下去，不要再看到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他要尝试行动了。
下班以后，林兵晚到了一会儿，似乎遇到什么事情。
酒已经上桌，可他俩谁也没碰。
汪子明忍不住了，心里那股无名的情愫使他变得冲动，他再也不要经受那种悬而未决的折磨了。
“依我看，她看上6号了”汪子明单刀直入，想看看林兵的反应。如果对方承认，表明态度，他会衷心祝福。如果对方含糊其辞，犹豫不决，他便当仁不让。
林兵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停顿了半晌。两岁的差距足以让他保持冷静。
“不一定吧！。”林兵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事他还没搞清楚。
汪子明愠怒了。他不明白为何林兵突然变得麻木不仁，熟视无瞩，辜负人家目光里的渴望。
林兵想说出自己不成熟的想法，可汪子明的脸已经涨红，并且站起了身。
憋了多时的雨终于下来了，而且随着一阵又一阵的风，斜着下来了。雨打在酒馆的玻璃窗上，水顺着往下流，窗外的一起都变得模糊起来。
汪子明愤愤不平，离案而去。林兵尴在哪，也感到郁闷。朋友之间的友谊真是脆弱，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林兵意识到现在他俩说什么也说不拢了，他想等汪子明冷静之后再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从这一刻起两人已经从朋友变成对手了。
随后的8天里，事情变得有些蹊跷，像加了催化剂似的。
由于林兵违法财务制度，受到局里通报批评，调换单位。汪子明主动向那女孩表白，对方欣然接受。
半年之后，由于局里还有分房的可能，汪子明便张罗结婚，而曾是他同学，同事和最要好朋友的林兵却不在邀请之列。
后来的“七年之痒”，汪子明和他的心上人磨合得也像夹生饭，汪子明觉得她是他的唯一，有什么都跟她说；可她似乎不是，会说话的眼睛时常还流落出昔日的目光。
……
“这些年，你们过得好吗？”这是林兵迟到的问候，一个迟到２０多年的问候。
“还行，挺平静的。” 汪子明有难言之隐，但转念一想，现在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汪子明没有象征性的问候林兵，因为他知道他的基本情况，并一直偷偷地关注着他。虽然后来他俩不在一个局里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可还在一个系统，人来人往，消息总是有的。汪子明知道林兵娶了一个能干的妻子，提了干，分了房，一切顺风顺水。多年以后，当他们这一代人为孩子高考发愁的时候，林兵的儿子随了他的聪明劲儿，轻而易举地考上了重点大学。
汪子明的婚后生活非常平静，而且平静得使他学会了冷静。
一次，两人骑车外出购物。在人多车多的胡同里，汪子明和别人的车发生碰撞，产生口角。由于汪子明年轻气盛，双方又各持己见，冲动之下，两人掳胳膊挽袖子，准备动手。周围的人也好事，喜欢看热闹，给他俩腾开了场子。然而这时，她就在人群中像路人一样冷静地站着，不去帮助，也不去阻拦，就像看别人家发生的事情……
后来，汪子明工作忙了，常出差，可她从不问他去多少天，只管准备外出用的衣服。
如今，他俩的孩子大了，两人又回到两人世界，生活中难免遇到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汪子明想和她掰扯掰扯，可她现在话都少了。汪子明意识到，如果这样下去，说不准哪一天，她会像当年平静地走到他的身边那样平静地离去。
“我们都老了。”林兵安慰汪子明，特别把“我们”两个字说得很重，希望他把有些事看得淡一些，可没想到还是触到汪子明的敏感之处。
自从林兵调走以后，汪子明很少打篮球了，因为再没有人能像他和林兵配合那么默契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爱看别人打球，特别是在他们当年常打的那个半场上。
汪子明有时站在场外，看着同龄人打球，看着新生代人打球，一站就是半了小时。别人有的叫好，有的加油，可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与其说是在欣赏球技，不如说是在回忆过去，回忆他和林兵在一起经历的那些纯真而开心的日子。
如今，局大院里也变样了，也变迁了，食堂扩建之后，焕然一新。原来老食堂到局办公楼之间的那条小路也改道了，被绿化了；院里唯一保持不变的只有中心那个篮球场了。
“是老了！”汪子明叹了一口气。“所以有些事不能拖了。”
林兵清楚，汪子明是急脾气，心里承不住事儿，今天他肯定像当年那样不吐不快。
“有件事儿，一直压在我心里，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汪子明两只冰凉的手开始紧紧地握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持正常的温度。
“你还记得当年局里给你的通报批评吗？
林兵一愣。那是一块伤疤，他以为过去那么多年，不会有人再提了。
“你擅自动用小金库的事，是我酒后失言泄露出去的。”
林兵一惊，眼睛里闪过一丝怒火。
“你知道我那时的状态，狂热和嫉妒让我失去理智。为了得到她，我什么都敢做。”
林兵转过头，克制自己的情绪，狠狠咬着嘴唇。
“所以今天，我请你来，就是想亲自告诉你真相。”汪子明如释重负，似乎压在心底的话一说出口，忏悔的感觉马上得到少许的补偿。
林兵沉默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也不愿回首。
汪子明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等待着林兵发落。他暗自发誓，如果林兵不原谅自己，他就这样一直等待下去。
说也奇怪，瞬间的尴尬之后，林兵并没有像想象的那么震惊，也许是时间长了，岁月冲淡了许多；也可能和他当年推测一致了，只是得到了证实。
汪子明低着头，一脸的愧疚。他觉得对不住林兵，生活也对不住自己。
时间似乎凝固了，汪子明居然能感觉到自己不齐的心率。周围大夫护士你来我往，可汪子明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林兵慢慢地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汪子明的胳膊。老同学的忏悔深深地触动了他，他也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内疚。
“恕我多言，有件事我也应该当时就告诉你。”
“什么？”汪子明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喝酒的那个傍晚吗？”
“记得。”汪子明全神贯注了，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20多年以前，而是发生在昨天。
“我晚到了一会儿，是因为我无意在单位侧面一个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了她。”
“她？”汪子明看着林兵，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是她。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看到她和一个人在一把雨伞底下，那不是5号，也不是6号！”
……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