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也许是开始老了,近来总是梦见极幼时的玩伴。
我的家原是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里,小巷的名字叫嘉禾。通常我是会匿去它的真名的,这一次我却决定将它写出来,因为我忽然有点担忧,有一天,我会把小巷的名字忘却了。
小巷的入口,在一条长长的斜坡上,坡顶是一座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鼎沸的人声,从清晨喧嚣到傍晚,然后渐渐走进黑夜,蓦然沉寂,悄悄逝踪。
我是在那条斜坡的腰上认识丽娜和桃子的。那时候,她们正在一堵矮墙边练习打倒立。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倒立的我,被她们的轻灵和敏捷深深吸引,在一旁傻傻地看着,不肯离去。
我的呆望大约是激怒了丽娜,她斜斜地望着我,微微扬起下颌,露出些许的愠怒与骄矜,大声说:“你看什么看?”
我讷讷地无言以对。一旁的桃子笑了,温和地对我说:“你想学吗?我教你。”
丽娜是一个白皙的女孩,大大的眼睛,脾性是极骄傲的,就像个小公主。桃子的肤色相对要黑一些,眼睛是一般的明亮,脾性却是极温柔的,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刻,到后来我们相处的所有日子,她始终保护着我,不让丽娜,也不叫别的人欺负我。可是我,那时候竟然是偏爱丽娜多一些的,大概只是因为她是长发,而桃子却剪了个不到一寸的男孩儿头。
桃子教会了我打倒立。
几个月以后,我们在附近的小学校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又见了面。丽娜和桃子就坐在我前面,我惊喜地跟她们打招呼,桃子同样惊喜地回应,就连丽娜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容易熬到放学,我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表演桃子教我,而我又勤练了数月的倒立,桃子很开心,丽娜也对我刮目相看。那一天是极美好的,夕阳特别的大,特别的红,我们便在那斜阳下勾了手指,做了最最纯真的朋友。
可惜的是,聚散总是匆匆,人生的变迁,无人能够主宰抗衡,何况,我们都只是童稚无知的孩儿。我随父母搬了家,转了学,从此失去了丽娜和桃子的音讯。
再见丽娜和桃子,是十年以后了,我已然上了中学。在故居拆掉之前,我回到嘉禾巷去瞧它最后一眼,那里有我无数的欢声笑语,有我游游荡荡,却自由自在的童年,那里,也有丽娜和桃子的身影。我在斜坡上找到了桃子的家,幸运而又不幸的,她和家人仍旧住在那间矮矮的平房里。桃子长大了,很美,幼时的板寸头已经变成了如青云出岫一般的长发,双眸是如此的清澈,笑容是如此的温柔,我瞧得呆了。
桃子带我去找丽娜。丽娜在菜场里帮母亲打理她的豆腐摊,我看见她时,她正麻利地撑开一个塑料袋,用豆腐刀把两块豆腐准确地塞进袋底,然后娴熟地扎上袋口,递给客人。我的到来显然让她有些意外,她紧张地避开了我的目光,望向别处。直到桃子热情地招呼她,她才勉强对我笑了笑,轻轻地说了一声:“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是嘶哑的,我想,一定是常年的吆喝,让她嗓子不堪重负了。
我们相约出游,临行前,桃子让我们等她一会儿,我听见她在里屋对母亲说:“妈妈,能不能给我两块钱,我想跟同学出去玩。”片刻以后,桃子出来了,尴尬地告诉我们,可能无法成行。我看见她眼中的失望,心里难言地疼痛,连忙对她说,我有十块钱,去哪里都应该足够了。
我们在小河边租了一条船,在静静的河水里飘荡了一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原来丽娜的父亲因为意外,一条腿跛了,还丢了工作,丽娜不得已,只能到菜场帮忙,希望多赚点钱,帮补家用。桃子的父母都下了岗,母亲还卧病在床,日子就过得更加拮据。多无情的岁月啊,我心中的两位公主,就这样被生活的流沙销磨得面目全非。也许我说错了,时光荏苒,雕刻出的是两个如此秀美而鲜活的女孩,可是它却留下了苍白的背景,让她们的美看起来是这般的鲜明却残缺,叫人心痛到无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丽娜和桃子,在那看来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河水上,我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虽然我们仍然身在同一条船里,可是生活的波流已经把我们每一个人引向了不同的方向,如泾如渭。
昨夜里,我又梦见了丽娜和桃子,她们二十年前的模样已经约略有些模糊了,三十年前的模样却清晰如昨。在斜坡的半腰上,丽娜仍旧是不屑地,高傲地望着我,桃子仍然是微笑的,温柔地对我说:“你想学吗?我教你。”
我走到矮墙边,按照桃子教我的方法打了一个倒立。
倒立是好的,它能让我的泪水,别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