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唐人街的一家参茸行里，七十多岁高龄的老板梁锦鹏先生十分敬业地坐镇监督店堂经营，对售货员小姐轻轻快快操作收银机完成的每笔生意不甚放心，必须慎重其事再用算盘滴滴答答核计一遍。正在笃着算盘认真核计的梁先生突然心力衰竭，晕倒在地，送医急救无效死亡，从此与结缡五十年的太太卫桂枝天人永隔。
卫桂枝十九岁那年在香港与二十五岁的广东台山同乡梁锦鹏结婚，随后双双来到美国旧金山定居。夫妻俩在唐人街开了这家参茸行，惨淡经营五十载，初创艰难，日渐兴隆，繁荣过后，萧条来临，甜酸苦辣，冷暖自知。
梁锦鹏在华埠侨界十分活跃，积极参加当地老华侨举办的各种侨社团体。梁卫桂枝也不落人后，热心公益，参与志工行列，踊跃投入募捐义卖等慈善活动。
六十年代初，卫桂枝与丈夫用经营参茸行赚进的钱作头款，贷款买了一栋独立屋，四卧二厅，地大一万多尺。她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这栋房子里含辛茹苦独自操持家务，接着她的三个儿子和二个女儿在这房子里生长成人，让她享尽天伦之乐。
待得家业发达，人丁兴旺，夫贵妻荣时，却似昙花一现，儿女成年，翅膀硬了，一个接着一个飞离家园。儿子娶妻，女儿嫁人，自成家业，各生儿女，互不相干，分道扬镳。
如今丈夫病老去世，自己孑然独居空屋，苟且风烛残年，不禁唏嘘泪下。
卫桂枝的儿女在华人社区被称之为ABC，即美国出生的中国人。他们从小受美式教育，成年后又踏入主流社会就业。他们对父母辈苦心经营的参茸行业不感兴趣，对唐人街凋敝零落的商机层面不屑一顾。参茸行生意后继无人，只得盘店楼、盘存货、脱手转让给别人做了。
梁锦鹏去世时没留遗嘱。
卫桂枝把出售参茸行净得的四十八万美金存入自己独立的银行账号内，并把丈夫历年买进的金条和她个人拥有的珠宝首饰一起锁入只有她本人才有钥匙打开的保险柜。她与丈夫买房子时在旧金山政府房地产登录处是以夫妻联合拥有产权的名义登记的，按房地产法和遗产法规定，她作为遗孀，具有百分之百拥有权，因而房屋自然归她一人所有。
丈夫死后留下的财产估计有一百多万，卫桂枝没有分给子女一毫钱。
卫桂枝的子女婿媳对她独吞遗产的做法行极为不满，本来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子女婿媳难得地约好会面，相聚一堂，时而用英语互相交流，时而操广东话商讨对策，话题只有一个，即如何迫使他们那位倔强霸道、蛮不讲理的母亲归顺就范。
在律师楼当法律助理的二媳妇当仁不让，抢先开口献计献策，“我的律师老板建议我们几个子女联合起来打官司上告妈咪，我们一定会赢，因为美国加州的遗产法规定，凡父母其中一方去世，活着的一方只能获得夫妻共同财产的一半，另一半共同财产理应由所有子女平均分配。”
从事银行贷款业务的大女儿插话，“如此看来，我们先要搞清楚弄明白，哪部分财产是属于爹地和妈咪的共同财产？”
做建筑公司经理的大儿子凭其长子地位，对家中财务状况比弟妹了解得多，顺口数起家珍，“我家主要财产是房子和店面。爹地和妈咪在四十多年前用不到十万美金买下了房子，房屋抵押贷款早已付讫，前几年房价疯涨时这栋房估计值八，九十万，现在房价虽跌落下来，但少说也值五，六十万。参茸行店楼、门面装修、存货及商号招牌总共售价五十三万，去除佣金及杂费，净到手四十八万，已经全数存入妈咪的银行账户。另外，爹地一生最中意买金条，他在唐人街结交的很多越棉寮侨社朋友大多是用金条收买蛇头，乘偷渡船经由难民营逃来美国的，因此视金条为性命，情有独钟。小时候看到过爹地的金条堆成小山一样，印象深刻，目前黄金价格大幅上升，爹地确实是有生意人独到眼光的。还有妈咪的钻戒珠宝做功精巧，想必也一定价值不凡。”
小女儿从事服装设计，最喜欢妈咪琳琅满目的首饰，最好据为己有，不愿让哥哥姐姐分享，接口道：“妈咪的珠宝首饰应该属于她的个人财产，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是不可以被子女作为爹地的遗产分配的。”
二媳妇以法律界精英人士自居，权威地归纳分析，“小妹说得对，妈咪的珠宝属于她的个人财产，暂时不能分，要等妈咪也过世时，才能分。房子是爹地和妈咪在旧金山政府房地产登录处以夫妻联合拥有产权的名义登记的，按房地产法和遗产法规定，妈咪作为遗孀，具有百分之百拥有权，因此，房屋已由夫妻共同财产转化为妈咪的个人财产，子女已无分配权益。很明显，变卖参茸行的资本利得及爹地用经营参茸行所得利润购买的金条完全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理应由子女分得一半。”
二儿子是学数学的，在保险公司任精算师，讲什么话都要以数字为准则，“参茸行的售出资本利得净值四十八万，爹地和妈咪共同财产的一半为二十四万，我们五位兄弟姐妹，每人可分得四万八千元。金条方面，大、小金条重量不同，成色不同，不必计算价格，只要按重量、成色、条数分配就可以了，每人分得后或留待升值，或买卖兑现，悉听尊便，如何？”
大家听着精算师的斤斤计较，不知如何回答，怕自己会吃亏，防别人会算计，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大媳妇虽然长期在家照顾三个孩子，没有在社会职场上的工作经验，但为人精明，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她的提醒让大家坐立不安，“唉呀，如果妈咪知道我们要分钱、分金条，早一步把银行存款提出去，藏起来，把保险柜里的金条转移开，这叫我们如何是好啊？”
二媳妇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地回答：“哼！这个不怕，我们美国人凭法律行事，依法治国，依法治人，如果妈咪触法在先，怪不得我们依法治家！”
小儿子是心地善良的忠厚人，在一所高中教化学，他对二嫂铁石心肠，六亲不认的作风相当反感，驳斥道：“嗬，你是谁呀？你凭什么来法治妈咪？妈咪的钱是她辛勤劳动一辈子赚来的，她有资格自作主张支配养老，关你什么事啊？与你有何相干？你现在靠自己本事赚来的钱，将来你的儿子也用法律来威逼你交给他，你会怎么样？你会有报应的！”
小儿子的话振振有词，在情在理。二媳妇的脸一阵白，一阵青。
二儿子看不得自己的老婆受委屈，一时气愤，脱口骂道：“你这混小子不知好歹，你又不是妈咪亲生的，你不过是女佣翠花的*****！翠花怀孕八个月时，妈咪还逼着她喝打胎药，结果，你虽生下来了，你亲娘翠花却因产后身体虚弱而去世。老实告诉你，是妈咪害死了你的亲娘！”
小儿子的身世，大家略知一二。听说妈咪卫桂枝在医院里生产第四个孩子，即小女儿时，爹地梁锦鹏独居在家，寂寞难熬，安耐不住，与女佣翠花搞上了，而且家丑就发生在妈咪的卧室，在妈咪的床上。妈咪发现的时候，翠花的肚子已经七个月大了。妈咪叫店伙计把自己卧室里的整套法式雕花柚木家具拉到后院，劈开当柴烧了，还把爹地和翠花睡过的床垫拖到马路上去扔掉。
大家只知道翠花后来生病死了。如今听二哥的说法，妈咪曾逼翠花喝打胎药，好像是妈咪杀死了翠花，这似乎是人命案了，就非同小可。现在由二哥在讨论分配爹地遗产时旧事重提，并与他当法律助理的老婆“以法治家”的理论相结合，将会给妈咪带来多大的灾祸呢？卫桂枝虽把抢她丈夫的女佣翠花置于死地，但却把小儿子视为己出，悉心抚养他长大，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任职股票经纪人的大女婿沉默良久，一直在听，并不开口。他近来心情郁闷，无精打采，因为他的股票投资公司在美国经济衰退股市崩盘的情势下即将倒闭，自己正面临中年失业危机。但他不忍心看到年近七旬的丈母娘吃上官司，只得出来说几句公道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家丑不可外扬，如果按照二嫂的律师老板建议，我们几个子女联合起来打官司上告妈咪，这种做法让律师赚钞票，让妈咪受罪，让我们做子女的没面子。我看还是和妈咪开诚布公软性商量，大家摊开来谈谈各自的苦境，比如说，我的股票公司即将倒闭，马上要面临失业，大哥的建筑公司生意随着房地产市场萧条境况已一落千丈，今非昔比，二弟和小妹的孩子都快上大学了，大学学费飞涨，家长的开支压力越来越大，小弟正在筹备与女朋友的婚事，结婚当然是需要花钱的。总而言之，让老太太了解，我们子女在美国经济全面崩溃的局面下，日子难过，求她发发慈悲心肠，把爹地的遗产分些给我们，好来应付眼前的困境局面。”
大哥极为赞同，“对，还是向妈咪摊摊苦境，取得妈咪对子女的同情心，自觉自愿把财产分给我们，这样做比较通情达理，不伤和气。”
小女婿是房地产经纪人，以其专业经验提议，“我认为妈咪应该趁现在房价还没跌倒谷底，尽快把房子卖掉。刚才大哥说那房子在四十多年前买下时不到十万美金，房屋抵押贷款早已付讫，前几年房价疯涨时估计值八、九十万，现在房价虽然跌落下来，但少说也值五、六十万。我们大家应当要同心协力，劝说妈咪卖掉房子。理由很充足，房地产市场不景气，房价越跌越凶，不卖掉，将来要吃大亏的，还是早日脱手，能捞多少是多少，一切是为妈咪着想。一旦妈咪点头同意，我即刻做文件、上网站，让房子尽早上市。我会全力以赴，竭尽所能来完成交易，这个大家可以放心。”
二媳妇听了，喜上眉梢，进一步补充加州夫妻共同遗产法规定，“哎呀，如果妈咪把卖房子所得的现金存入银行账号，和卖参茸行所得的钱混合在一起，即妈咪自愿把卖房子所得的个人财产和卖参茸行所得的夫妻共同财产混同合并，这样一来，妈咪卖房子所得的个人财产就转化成夫妻共有财产了，我们子女就有权分配卖房子所得的钱了。大家有莫听懂？要不要我再详细解释一遍？”
不用多啰嗦了，大家都听得很懂，凡是有关钞票的事，没有人会听不懂的。根据法律，房子属于妈咪个人，子女没权分；卖房钱与卖店钱一旦混同合并，子女就有权分了。
二儿子盘算着，“无论如何，我们五个子女充其量只能分得共同财产的一半，也即每人只分得父母共同财产的十分之一，真是太少，而妈咪一人却拥有太多，实在不公平。”
大女儿绷着脸，“还有喔，妈咪和关叔叔一直不明不白互相来往，真让人恶心。”
大媳妇好奇地凑上来问：“我只知道关叔叔是妈咪的初恋情人，难道他俩旧情复燃？爹地在世时知道吗？”
大女儿点点头，“这事爹地一直是知情的。在爹地和翠花的奸情被妈咪揭穿后，妈咪为了报复，便和关叔叔重续旧情。关叔叔的老婆几年前病逝，现在爹地也已过世，妈咪和关叔叔天天在一起搓麻将、打扑克。我很讨厌他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丑态。”
小女儿扮个鬼脸，小声讲坏话，“我看到关叔叔睡在妈咪的床上。”
二媳妇担心得要命，“就怕妈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关叔叔结婚，如果妈咪死在关叔叔前头，则她的那一半共同财产就归关叔叔所有了，这样一来，就算妈咪死后，我们也别想分那另一半财产喽。”
大儿子快急疯了，“唷，那可怎么办呀？二嫂，你赶快去咨询你的律师老板，请他出出主意，如何保障我们的权益，是不是可以签订婚前协议书什么的？”
卫桂枝这些天心情烦躁，沉闷忧郁，因为她的五个子女正联合起来逼着她分配遗产，并劝说她把房子卖掉，让她租住老人公寓度晚年。卫桂枝的子女软硬兼施，一会儿大摊苦境，乞求妈咪施舍，一会儿大讲法律，威逼妈咪屈从。卫桂枝不为所动，不畏裹胁，坚持不懈，抗争到底。
十足洋化，美国派头的子女们追随美国人消费奢华的生活方式，虽赚取高薪，却挥霍无剩，寅年吃卯粮，刷爆信用卡。卫桂枝不愿把自己一生省吃俭用，刻苦耐劳积蓄攒下的辛酸钱布施给浪吃滥用，贪得无厌的子女。她把五个孩子养大成人，责任已尽，义务已尽。
她不愿意卖她的房子，就像不愿意卖她的青春、情感和生命一样。房子是她的，儿女也是她的，她爱她的儿女，她也爱她的房子。
她对儿女扬言，“你们想把房子卖掉，除非我死，眼睛一闭，眼不见为净。我活着，你们休想动这房子一草一木！”
她要在自己的房子里随心所欲地安排寡居生活，尽量让自己的孤独晚年过得有滋有味。她上午去公园散步、打太极拳、练剑舞，下午邀请老朋友来家搓麻将、玩扑克、下象棋。
她与老情人关作霖一起外出拍拖逛街，上馆子饮茶吃饭，又一起回到家里，躺在客厅沙发上观看翡翠电视台的节目或欣赏粤剧影碟。他俩还计划结伴旅游，玩遍中港台、欧亚美，双飞豪华客机，双宿高级宾馆，重温青春旧梦，夕阳无限美好。
关作霖与卫桂枝聊天闲谈时提到某些老人为了骗取政府的养老金及医疗费，把自己的房屋和存款都转移在子女名下。结果，住在自己付清贷款的房子里，却要付房租给儿子。冰箱里的食物是媳妇提取自己在银行里的存款买来的，现在老人吃口米饭，喝口果汁，都要看媳妇的脸色，真是作孽啊。
卫桂枝才不会这么傻呢，她冰雪聪明，掌握钱财，权不旁落，我行我素。
卫桂枝本人不立遗嘱，她明白，她死后，按遗产自然继承法律，她的五个子女可共同拥有房产，他们会瓜分卖掉房子所得的钱，会瓜分她存在银行里的钱，会瓜分她锁在保险柜里的金条珠宝。但目前她人还活着，活着的她，不奢望儿女孝敬养老，只企盼儿女不来啃老。
卫桂枝终于被子女婿媳联合起来告上法庭，二媳妇的律师老板为了让案子更有胜算，除控告卫桂枝违反遗产法外，还以谋杀罪及通奸罪起诉她。
卫桂枝性格倔强，意志顽固，绝不向子女婿媳妥协。
她把全部银行存款和金条捐给了国际红十字会非洲孤儿基金组织。
她把房子做了反向抵押贷款手续，所谓反向抵押贷款，即由贷款机构每月付给屋主固定生活费，并让屋主本人继续居住原屋，直到屋主去世，这房屋就归属贷款机构所有了。
她把自己所有的珠宝送给了从没谋面的小儿子未婚妻，以弥补自己曾加害小儿子亲娘的亏欠。
经法院判决，卫桂枝违反遗产法罪名属实，她的子女胜诉。但是，因为银行存款和金条已经捐献给红十字会，房子做了反向抵押贷款手续，珠宝已经赠送他人，胜诉子女理该分配到的遗产物质已灭，不复存在，无从赔偿，虽胜犹败。谋杀罪与通奸罪因证据不足而被法院驳回。
卫桂枝一向认为“养儿防老”是无稽之谈，并坚决抵制不孝子女啃老的社会风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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