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逃出牢笼的自由小鸟,远离家乡来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去读大学的那一年,我刚满17岁。
班主任老师说这年的中秋和国庆在同一天,是少有的巧合,是双喜临门。于是就在10月1日那天晚上,为我们这些初次离开父母的新生举办了联欢会。
联欢会上是不是给吃月饼和水果了,我都忘了,只记得有个游戏叫击鼓传花。鼓起花传,鼓停花停。停在谁手里,谁就得表演个节目。
工科院校,男多女少,一开始花儿就都落在了男生手里,他们站起来大方地唱首歌儿,或学狗叫,过了关。终于,这花儿就落到了我们这边的一个女生A1的手里。
男生们“嗷嗷”地又笑又叫,全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第一个接到花儿的女生身上。
只见她抓着扔不出去的花儿,紧张低头脸红,任大家如何注目起哄,就是一声不吭。
大家只好饶了她,接着击鼓、传花。
花儿到了第二个女生的时候,有了第一个榜样,在男生们热情的期盼下,A2也同样窘迫的样子:低头娇羞,头都快抵胸前了,不声不吭。
大家又不得不饶过她,接着击鼓、传花。
第三个女生A3有了前边A1和A2 的榜样,尽管男生们的期盼和关注热情依旧,她还是低头脸红,低声说自己不会唱,也拒绝汪汪。
绕过,接着击鼓、传花。
我正好坐在A3的旁边,就听到了她低声的“不会”,就心想:这歌儿,我会唱啊。如果花儿落我手里了,我可不想让他们看我捧着大红花低头、脸红的窘迫。我就唱!
高中时候我就在班上的联欢会唱过了,怕什么? 可是 唱什么歌儿好呢?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行不行。初中老师就批了,说我们每天妹妹找哥哥的……
“铁门啊铁锁锁住了我”?也不行。 这个在我小时候被斥为黄歌。
闪闪红星、小小竹排江中游,还有无数精神抖擞的红歌,都过时了。
“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我脑子里正分析可不可以唱这首歌的时候,那鼓手就停下鼓槌,我左边的A3迅速把花儿扔到了我手里!
全班的笑声叫声和注目都给了我。
他们预计着我会跟A1、A2、A3一样。
而我,抬头,扫了下注目的、好奇的一圈儿同学。
他们一看我没低头,反而抬头敢看他们,瞬间就安静的连呼吸都能听到了。
我微笑着说:“我给大家唱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同学和老师们因这不寻常的举动目瞪口呆地还没合上口,我就欢快地开始显摆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白鸟齐飞翔。”
在大家响亮的掌声中,我接着唱第二段:
“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
我小时候学的这首歌,其实是被改过了的。不是“白鸟齐飞翔”而是“战歌多嘹亮”;不是“这是我的家乡”而是“这是祖国边疆”……
可是我们小时候学唱的时候,就有小道消息在散发着,说“白鸟”、“家乡”版才是正宗的。但这些代表的是资本主义的温情,不可以唱。
我那天唱的时候,也没得到解禁的命令,再说这个学校离我们家那么远,我猜他们十有八九不知道其中的故事,就斗胆唱了可爱的“白鸟齐飞翔”原版。
我那天一唱以为对付了击鼓传花就完事儿了,不曾想从此在人们的心中种下了唱歌儿的恶名。后来不仅每次班里活动大家起哄让我唱,班长还一本正经地让我跟一个男生参加学校的表演,二重唱王结实、谢莉斯的歌儿!
记得还有个男生自己弹吉他不过瘾,问我可不可以唱《如果》,他弹吉他让我伴唱。
那我就傻乎乎地唱了:“如果你是那片云,我愿是那小雨……终日与你相偎依……”
后来A3 成了跟我很要好的同学,她说她们家那儿人们都想着起屋子(盖房子),她真的不会唱歌。这对我来说真是难以置信的新闻,因为我小时候哥哥、姐姐、邻居、同学总是唱歌儿的。我跟着他们,紧跟流行歌曲的形势,什么新歌儿一出,我们就找歌词、歌谱,在家唱、走路唱、在学校也唱。让唱的大声唱,不让唱的偷偷唱,比如《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大学期间, 根据同学们的要求,班上会识谱唱歌的一男生开始在班会上教大家唱歌,每周一次。那时台湾校园歌曲开始流行,于是 校园里、宿舍里、广播里到处飘荡着: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
“盼望着下课,盼望着放学,盼望长大的童年……”
毕业前,我们一本正经地学了《毕业歌》:莫难过,也莫再徘徊,好男儿鹏程千万里。
然后我们全班就响应国家的分配,从此天涯海角、鹏程万里了。
没想到的是,17岁的那个中秋,不仅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不和家人团聚的中秋, 而且也开辟了另一种中秋的模式。因为从此,在那之后的岁月里,我在外地学习、工作,所有的中秋都在外地、都没有和父母兄妹在一起。
到如今父母双亡,我又在地球的另一边,传统的合家团圆、吃着月饼赏月的中秋,对我来说,真正是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