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阴历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也是失忆老人郑明月的生日。八十二年前的中秋节，有个女婴在上海诞生，落地时面如满月，肤色月白。爸妈喜获千金，乐不可支，给宝贝女儿取名郑明月。
老年的郑明月银发苍苍皱纹满脸，却不失慈眉善目秀清灵气。她最近不幸罹患了阿兹海默症（Alzheimer），老年性失智，脑功能衰退，饮食起居不能自理。洛杉矶佳惠医院的医生护士和中国城老人服务中心的社工都建议家属为她接洽入住老人院，既方便疗养照顾，又保障作息安全。
郑明月的老公张晨星今年八十三岁，脚力衰退，手持拐杖，弯腰驼背，行动迟钝。但他谢恩老天爷，让他依然脑筋灵活，思维敏捷。与失忆浑沌的郑明月相比，记性清晰的张晨星幸运多了。
张晨星自有安排，今天要让老婆过一个不同寻常的中秋生日。他不买鲜花、蛋糕、巧克力，不送钻戒、珍珠项链、翡翠手镯，这些世俗东西早都已经买过送过，不稀罕，没新意。他今天要别出心裁为老婆庆生，他要出招帮老婆在中秋夜恢复记忆，至少恢复部分记忆，最好能恢复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记忆！
张晨星仰望天空，白天若是阳光普照，夜晚定为月圆星繁。
假如张晨星如愿以偿，能使郑明月在今次中秋之夜恢复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记忆，那么这段记忆的男主角并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一位名叫李天阳的男人。
张晨星身为郑明月的丈夫，心知肚明，自己不是老婆的最爱。
郑明月这一生唯一的爱人是李天阳。
这太阳、月亮、星星之间的三角恋情缠缠绵绵悠悠久久，一言难尽，不妨从头道来。
三十年代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张晨星的父母与郑明月的父母是生意伙伴，也是世交友好。张家在虹口区经营印染厂，郑家在杨树浦开办纺织厂，郑家的布疋被张家的颜料染得色彩缤纷，双方合作互利，春风得意。平时里两家父亲一起喝酒作乐，两家母亲搭伴叉叉麻将，日子过得逍遥惬意。
突如其来的世道灾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美国在珍珠港事件后对日本开战，美国战斗机轰炸上海虹口日军占领区那天，炸弹毁灭了张家的印染厂房，张家父母双双遇难，葬身于弹片横飞熊熊烈火之中。
此后，郑明月的父母就让当时十六岁的孤儿张晨星住进郑家，与女儿郑明月一起读书，也有意促成一对姻缘佳偶。
张晨星从小就喜欢郑明月，那种纯纯萌萌的喜欢从两人在张母与郑母的麻将桌底下躲猫猫的时候就开始了。可是郑明月一直把张晨星当亲哥哥，小姐脾气任性时，要么对他吼叫发作，要么对他不理不睬。不过这些都没使他沮丧，他什么事都顺着她，只要她开心，他就开心。他有自信，他喜欢的女孩总有一天也会喜欢他，只要他一直这样随行如影，近水楼台先得月是迟早的事。
高中毕业后，这两人进入当年上海著名的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读经济系。该大学内的官宦富家公子哥儿们如同点点繁星，围绕在窈窕淑女郑明月身边，众星拱月，君子好逑。这群家世显赫的星星一颗比一颗亮，张晨星自叹不如，信心动摇。张晨星只是一颗黯淡的小星星，不起眼，似乎几近陨落。
然而事情出乎意料，直到大学毕业，郑明月对她身边所有的追求者都不感兴趣。她是一轮皎洁明月，独一无二，高悬天边，不是浑浑噩噩点点繁星可以赢得芳心的。繁星只能远远近近衬托月亮，却没能与月亮产生焦点。知趣识时务者陆陆续续黯然隐退，张晨星或许又有了机会，只是或许而已。
待这两人大学毕业时，新中国成立才几年，国家走上了社会主义阳关大道，欣欣向荣的日子正在前头，大有奔头。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事业需要正规大学毕业具有经济学专业知识的人才。张晨星与郑明月就这样离开上海，展开豪情壮志的翅膀飞向北京，踏上中央政府经济计划委员会某部门的工作岗位。
从自小熟悉的成长环境上海，来到祖国首都北京，郑明月一开始在生活与工作方面有些不习惯，但有长兄一般的张晨星在身边悉心照料，她有了依靠，有了胆量，渐渐适应了北方的气候风土。
张晨星趁郑明月对他百般依赖的时机，打算小心翼翼向她表白爱情，可是计划部的工作忙起来了。中国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从一九五三年开始，对全国重大建设项目、生产力和经济比例关系作出规划，为国民经济发展远景制定目标和方向，这是何等鼓舞人心的伟大事业啊！大家的心思都扑在工作上，郑明月也不例外，全身心投入单位工作，毫不考虑个人问题。张晨星怎么好意思开口呢？爱在心头口难开哪，私人的感情问题应该要缓一缓再说，先搁置一边，绝不可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国家万里江山的百年大计呀！
就在这个国家振兴人人有责的关键时刻，张晨星还没来得及向郑明月吐露真爱，势不可敌的对手李天阳出现了。
李天阳二十八岁，拥有英国牛津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才气横溢，风华正茂，玉树临风，英气逼人。
祖国在召唤！
人民在召唤！
李天阳在海外听到了祖国和人民的召唤，满怀一腔爱国热忱从英国来到北京。党中央和人民政府对归国人才特别重视，格外礼遇，把他安排在经济计划委员会某部门担任副主任，实现他参加新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抱负与理想。
如是，李天阳成了郑明月和张晨星的同事。
至此，太阳、月亮、星星在命运之神的捣鼓下相聚到一起来了。
李天阳上班的第一天，面对女同事郑明月，只见她面如满月，肤色月白，聘婷玉立，婀娜多姿，霎时惊为天人，爱情在心田萌生。
二十四岁的郑明月，之前从来没对任何男子动过心，包括朝夕相处的张晨星。她的爱情史那一页是空白的，这种情况在民风保守政治挂帅的五十年代并不为奇，再加上她本身心高气傲甚或孤僻的心理，另外还有她出身于资产阶级剥削家庭的自卑感作祟，总之，她心静如止水。可是在她与李天阳对眼的当儿，她心跳加速，热血沸腾，脸面潮红，神情紧张。
郑明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张晨星心头咯噔一下！唉，这下自己没戏了，没辙了。郑明月恋爱了，她情不自禁爱上了新同事李天阳。
李天阳如同旭日升起，光芒四射。郑明月被灿烂阳光迷惑得睁不开眼睛，再也没法仔细瞧瞧，其实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张晨星才是最适合她的。
尽管双方一见钟情，内心如火如燎，李天阳与郑明月表面上还是保持同事间的矜持距离。五十年代的男女恋爱，特别是政府机关办公室恋情，绝对要低调。为了瞒人耳目，必须小心谨慎，温吞淡定，循序渐进。如果操之过急，反而欲速不达。工作永远是第一位，党和国家的利益至高无上，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压倒一切个人主义的生活情感作风。
经过将近两年多的工作接触，李天阳认为时机成熟了，他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提出与郑明月在北海公园约会，时间定在郑明月的生日，也即中秋节，一九五六年的中秋节。
那天，李天阳穿套崭新深蓝色中山装，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铮亮，头脸整洁，神采奕奕，满心欢喜。
郑明月身着月白色毛料连衣裙，披件鲜红色绒线开衫，梳着两条乌亮亮的长辫子，笑逐颜开，兴高采烈。
郎才女貌一对儿来到北海公园，沿着亭台游廊悠悠漫步，依傍苍松翠柏窃窃私语，以巍峨白塔红墙绿瓦为背景摄影留念，在碧波荡漾的北海湖上划桨荡舟。
入夜，一轮明月高悬天边，圆若银盘，柔光倾泻。李天阳与郑明月心心相印，休戚与共，花前月下，情定姻缘，今生今世，此情不渝，天长地久，此爱永恒！
接下来郑明月带李天阳去上海见过爸妈，李天阳写信向居住在香港的父母汇报亲事，两人在单位里公开了他们的恋情。婚期似乎近了，时值一九五七年，在新中国政治运动史上非同寻常的 一年。
那一年党和领袖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号召民主人士及广大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向党提意见。李天阳从海外回归祖国这些年来，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怀照顾，心存感激。但是他的经济计划业务工作经常受到某些行政干部以外行领导内行的不当干扰，使他不满，所以趁此机会建议给予专业人士多些自由发挥的天地。由此，他被划成向党和社会主义发动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并被遣送去青海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李天阳在离开北京前与未婚妻郑明月最后一次会面，态度严肃，神情悲戚，“明月，我对不起你，在这次反右运动中我实在太天真，犯了幼稚病，以为知识分子真的可以在大鸣大放中向党提意见，结果祸从口出，如今落得被划为右派的下场，还要到青海农场去劳动改造。”
郑明玉眼泪盈眶，“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老老实实的好人，决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人，我是清清楚楚知道的。你只是一时心直口快，说话不当，但绝无恶意，毫无心计，我是相信你的。”
李天阳感到一丝安慰，“明月，即使天下所有的人都把我当成坏蛋，只要你说我是好人就够了，只要你相信我没干坏事，我就满足了。我这下离开北京，以戴罪身份，发配到青海，身不由己，前途未卜，命运多舛，凶多吉少。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居住在香港，唯有我只身一人待在大陆，我没把自己的政治厄境和不幸遭遇告知香港家人，就是不想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操心烦恼，我可以毫无后顾之忧，飘零天涯。而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明月啊，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牵肠挂肚的人哪！”
郑明月深受感动，“天阳，你千万不要担心我，你去青海那边，一定要努力劳动，积极改造，争取早日回来北京，我会等你，一直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
李天阳急忙阻止，“不，明月，你不要等我，千万不要等我，我回不来的，我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他们不会让我回来的，我知道的。今天我约你见面，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了，我正要对你说明白，我们解除婚约吧，我们分手吧，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做，于你，于我，都好。”
郑明玉泪如梨花，哭着嚷嚷，“不要，不要，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不要和你解除婚约，我可以等你回来，或者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青海农场，只要和你在一起。”
李天阳正色呵斥，“你说什么混账话？青海劳改农场到处都是杀人放火的不法之徒，哪里是你这样涉世未深纯朴无辜的女子去得的地方？我一个人吃苦受罪忍辱负重没关系，我能挺得住，而如果要牵涉连累到你，把你也拖下水，让你一起进地狱，情何以堪？我会心如刀割，难以忍受。所以，我痛定思痛，决定与你解除婚约。与其让你日后以右派家属身份遭受政治迫害与众人歧视，还不如你我一刀两断。从今以后，南辕北辙，各不相干。眼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维护你清白的政治身份，这也是我今天最后一次与你约见面谈的目的。”
李天阳去青海劳改农场后长期杳无音讯，郑明月没了他的下落，更没再看见过他。
直到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单位造反派战斗队贴出大字报，揭发老右派李天阳在青海抗拒劳动改造，潜逃广东深圳边境地区，试图叛国投敌，偷渡去香港，在游泳渡海时被鲨鱼咬死，尸骨无存。
郑明月得到消息悲恸欲绝精神崩溃。随即造反派把矛头指向郑明月，雪片纷纷的大字报批判她这十年来一直不恋爱不结婚，这老姑娘分明就是死心塌地在等待死不悔改的老右派李天阳再回北京重温旧梦。革命群众七嘴八舌，人言可畏，叫嚣一定要把郑明月这个老右派旧情人揪出来，召开批判斗争大会，给她挂臭婆娘牌子、剪阴阳头发、戴白报纸糊成的高帽子，会后把她拉出去游街示众！
平时唯唯诺诺懦弱胆小的张晨星这时一反常态，挺胸而出，舍得一身剐，决心保护郑明月，不让她受到冲击。
张晨星赶在批判大会召开之前向单位造反派和广大革命群众宣布：他张晨星要和郑明月结婚了！
随即，他捧出几大袋喜糖，大把大把地散发给大家。吃人口软，拿人手软，革命群众吃着拿着喜糖，嘴巴尽说些不甜不咸的恭喜话，这批斗会就不开了，拉倒吧。本来嘛，郑明月压根儿就算不上是阶级敌人，她平时里人缘好，没人与她有磕磕碰碰过不去的事儿。人家两口子就快结婚了，咱们就行行好，甭瞎掺和了呗。
郑明月的爸妈对张晨星的见义勇为十分感激赞赏，劝勉女儿答应这门亲事，赶紧张罗着把婚事简单庄重地操办妥当。
张晨星对妻子表态，“像李天阳那样正气凛然，侠义心肠的人不可多得，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我尊重你的感情，也感谢你终于答应嫁给了我。”
郑明月对丈夫坦诚，“李天阳是因为太爱我，才要离开我，我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才不辜负他的忍痛割舍，对得起他对我的一片苦心，也对得起你对我真诚的爱。”
张晨星是个百依百顺的好丈夫，一直默默陪伴在郑明月身边，无怨无悔，始终不渝。郑明月婚后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
唯独每年中秋节，尽管丈夫温馨贴心为妻子庆祝生日，而妻子却依然愁面苦脸，心中还是惦记着多年前那个与李天阳约会定情的中秋节。张晨星对此的态度一如既往，理性、释然、谅解、包容、默许、接受。他有这境界，只因他心中有爱，是爱的力量啊！
张晨星与郑明月没有子女。九十年代初，他们于国内退休后去了美国。一晃眼在美国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两人已是八十出头的银发族人士。张晨星脚力不稳，使用拐杖，但思维清晰。郑明月四肢利索，却罹患了阿兹海默症（Alzheimer），整天痴痴呆呆，脑筋糊里糊涂，什么事都记不得，甚至连老伴张晨星也不认得。
一大早，俩老结伴外出散步，郑明月走得快，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张晨星撑着拐杖走不快，追不上她，找不着她，只得独自回家。可是老婆还没回家，她脑子迷糊呀，不认得路哇，八成是又迷路了，把老公急得呀。傍晚，美国警察把老太太送回家来，还好老太太衣袋里藏着一张小字条，写着家里地址，张晨星写的。
洛杉矶佳惠医院的医生护士和中国城老人服务中心的社工建议张晨星为郑明月办理入住老人院的手续，说是为了方便疗养照顾，为了保障作息安全。这番好言好意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张晨星一直依依不舍犹豫不决，要不要送郑明月进老人院？直到有一天他作出决定要送她去。
那天，老人服务中心的社工带领张晨星参观一所近期新建的老人院，楼房新颖宽敞设备齐全，花园绿草如茵花香鸟语。社工说他有点事要找院方经理洽谈，让张晨星先在一楼会客大厅坐会儿。
张晨星环顾会客大厅，有几位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与来访家属朋友聊天，还有一位老头子独自坐在轮椅上打瞌睡，光秃秃的脑袋耷拉在胸前，微微打呼。
倏然有位护士小姐跑过来叫唤老头子，“哈罗，李天阳，李天阳，醒一醒吧，您的儿子来了，李天阳，儿子来看您了啦！”
张晨星闻声，惊心，回头，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对护士小姐摆摆手，“别，别叫醒他，我爸爸在打瞌睡，让他睡吧，我没事儿，就坐这边等，小姐你自个儿忙去吧。”
护士小姐匆匆离去。那位男子就在张晨星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打声招呼，“哎，老伯您也住这儿呀？”
“不，我不住这儿，只是来这儿参观一下。我刚才听护士小姐叫你爸爸李天阳，我有位北京老同事也叫这个名。”张晨星试探着搭讪。
“是吗？听我爸说他确实在北京干过几年事儿，搞经济计划的，后来下放到青海，与我妈结婚，我是他的继子。”
张晨星激动得冲口而出，“他是不是被打成右派分子？”
“是啊，您怎么会知道？”
“哦，我认得他，他就是我的同事李天阳，牛津大学经济学博士，对吧？谣传他在文革初期偷渡去香港，有没有这回事？”
“有，我爸爸于文革初期确实企图偷渡去香港，但并未成功，被抓回来了。”
“哦？抓回来后有没有对他怎么样？”
“他不怕，他豁出去了，反正已经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身份，再多个偷渡分子的头衔也无所谓。说实在的，他还好在没下水之前被抓回来了。听我爸爸说，另外三个同伴的下场更惨。一个在游泳过海时腿部被鲨鱼咬伤成了瘸子，另一个好不容易游到对岸，上岸后被港警抓获返枷回大陆，还有一个游得精疲力竭淹死在海中。”
“他后来成家了？”
“他在一九七八年平反后与我母亲蒋慧心女士成亲。我妈在担任中学教师期间也被打成右派，我亲爸坚决与她离婚来划清界线。青海那时，我妈与继父在同一个劳改大队劳动，后来又同时平反回北京。可惜我妈在劳改期间健康受损，已经于八六年过世。”
“你们来美多久了？”
“我是八七年出国留学的，继父他是八九年年底来美的，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发誓在有生之年，一旦有机会、有可能、有路子，老右派再老也要到民主社会过老，就算去死也要死在自由世界里，嘿，我爸还真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倔头儿。”
如此这般，张晨星无意间遇见了李天阳，八十六岁，也罹患阿兹海默症（Alzheimer），老年性失智，脑功能衰退，饮食起居不能自理，居住在老人院里。无情岁月令李天阳面目全非，张晨星单凭相貌是认不出他的，还好有护士小姐声声叫唤。
似乎冥冥中自有定数，老人院安排郑明月于九月三十日中秋节入住。午后，老人院的车子来家里接人，司机把郑明月的几箱衣物用品搬上车，张晨星陪同老婆前往。
一路上张晨星问司机：“你知道不，假如让失忆老人突然遇见一生中最爱的初恋情人，会不会引发脑神经激荡，记忆起陈年往事呀？”
司机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异想天开，但不忍心让老人失望，只附和道：“也许会吧，脑细胞这东西很难说，哪根筋搭上了，有些事就记起来了耶。”
张晨星有心安排郑明月与李天阳在今天中秋之夜相会，他要别出心裁为老婆庆生，他要出招帮老婆在中秋夜恢复记忆，至少恢复部分记忆，最好能唤醒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记忆！这是他送给老婆最美好的生日礼物。
张晨星打听到李天阳住在二楼206房间，院方安排郑明月住三楼308房间，得想个什么借口才能使这两人走出房间互相照面呢？正在为难时，院方经理跑来通知各位老人去一楼会客大厅集合，中秋赏月联欢晚会就要开始了，有月饼，有美食自助餐，还有华侨文化中心邀请的青少年艺术团体表演歌唱、舞蹈、武术、魔术等余兴节目，大家不要错过喔。
郑明月在老公陪伴下走进会客大厅，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老公牵着她的手，引导她朝向一个人。
坐在轮椅上的李天阳隐隐约约感觉着一下下与心跳合拍和谐的亲切脚步走近自己，蓦然回头，惊心动魄的震撼！
尽管上了年纪，换了容颜，这相爱的人儿一照面，时光倒转，双方立马认出情人眼里的依恋目光与真情流露，眼睛是灵魂之窗，心有灵犀啊！牵魂萦梦啊！
李天阳与郑明月这两人历年的大部分记忆在病情恶化中不知不觉地消逝，他们也搞不清楚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这样的久别重逢仿佛激活了某些埋没长久的脑细胞，不知是哪根筋搭上了，他俩年轻时代恋爱的情景，特别是那个定情中秋夜，竟然浮现脑际，记忆犹新。
李天阳不记得他曾被打成右派，完全忘却在去青海劳改农场前已经与郑明月分手。
李天阳感慨万千，“明月，我俩很久以前就相遇相恋了，当年你我风华正茂，生气勃勃，不像现在这样老态龙钟，耳聋眼花，我们应该趁年轻时早点结婚的，怎么会拖到现在呢？我正搞不明白。”
郑明月十分遗憾，“是啊，天阳，我也觉得很可惜。既然你深深爱我，为何不早点向我求婚呢？害我朝思暮想苦苦久等，头发都白了。”
这下再也不要错过了！李天阳拿出当年勇气，坐在轮椅上向爱恋一生的情侣郑明月恳求姻缘，郑明月小鸟依人般倚靠在轮椅旁，含羞答答地把自已许诺给心上人李天阳。
张晨星从会客大厅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郑明月推着李天阳的轮椅漫步花园，两人在花园里互拥互抱，卿卿我我，情深意浓，忘乎所然。
张晨星心愿已了，悄然离去。
入夜，一轮明月高悬天边，圆若银盘，柔光倾泻。李天阳与郑明月心心相印，休戚与共，花前月下，再续缘分，今生今世，此情不渝，天长地久，此爱永恒！
月亮见证了李天阳与郑明月这一生的爱，月亮也见证了张晨星对郑明月这一生的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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