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上，习惯旁人的注视，总需要一些勇气。
而勇气的来源，或者是没有愧怍的坦然，或者是训练有素。不是有当今人，故意穿上长袍马褂，来锻炼我行我素的例子吗？还有人（最近有年龄趋小的态势），进地铁，一坐下就合眼，任面前站着的人头发再白，肚子再大，目光再锐利，也与他无关，这也当属此类。
如果两样都缺乏，也还有比较实际的小道具。这大约是手机快速普及，人手一部的原因之一吧。
早晨7点，他已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衬衫长裤，正是上班的装束。
不去理那些向他行注目礼的老头老太们，他用他的手机，和他埋头的专注，将好些猜测刺探的目光，都 挡回去。
他不是来检阅他们晨运的，他在等她。
他想起前一天的msn 上，他们并没有久别重逢的热切。他甚至觉得她还在回避他。也许，她的回复，就只是回复而已？末了，他半开玩笑，说
“你的书到底什么时候拿走啊？占我家书架可很久了，我要收租金啦。”
“对哦，真得不好意思。要不找一天，我早上路过地铁站，你拿给我？ 你不用出来的。”她说。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以前有一次回国，她曾托他从国内带粉条。那时候大陆来的移民里，北方人不及现在多。因为当地买不到，而她很稀罕那东西。后来交接就是在地铁站围栏的两边。一个周日的早晨，他刚好要去三站地外的活鱼市采购午餐的材料，交接完毕，她说了声谢谢你啊，辛苦你了之类，他说不用客气，然后就互道白白。那其实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他家。他办了个网友聚会。她刚好在msn 上，他就随口说，你要不要来？人多热闹。她说那不好吧，咱们也不熟。“来了，煮一煮，不就熟了？”她笑起来，说那好，我去看看吧。他就把他家的地址和电话，给了她。她果真来了。他记不清她那时的样子，只印象她有点拘礼。而他和他的朋友是很随便的。她一来就下厨房，帮忙切菜。等到饺子快包好了，她却说她要跟男朋友去看电影，快开了，所以得走。他觉得这个人真是怪，心里还忍不住嘀咕了几句。算一算，这已经是10年前的事了。
地铁站交接没问题，但他总是不甘。于是就说，
“四大本，挺重的。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送去你家楼下算了，。”
“那也不必，不能太麻烦你了。比较可行的办法，是我早上送完小孩，会去运动场，7：20 左右，你如果不赶时间的话。。。。”
“我搭8点的地铁也不会太晚。明天怎样？ ”
“嗯。。。那就明天吧。一共多少钱？我好备上”
“到时再说吧”。
他看了看手表，才7：10分。手边的纸袋里，是四大本一套的《倚天屠龙记》。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买这个，他中学时就看过了。但他很乐意照她的提议做。她说他可以每年送她一本书，当作礼物，但书名由她提供。
她的第一个书名，就很怪，叫作“Five Dialogues”，《五个对话》，他以为是小说。找来找去，好多书店却没有。后来总算在一间日本人书店发现了。薄薄的一本。他试着读一读。没两行就打起了哈欠，原来是什么柏拉图记下他老师苏格拉底说的话。这离他太远了，不单是年代，地域，甚至是那些已经被简洁翻译过的语言。但这倒拉进了他和她的距离，他把这本书交给她的时候，自觉意义已有些不同，这里面实在多了他的守信、恒心和踏破铁鞋。他想，这些个体验和感觉，都是她给了他的。
另有一套书，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的。但那是在以书为礼物的传统建立之前。一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脸热。因为那也是一个第一次。
那回他出差去上海，她托他买《资治通鉴》，中华书局出的，她特地指明，繁体字的。简体的不要。这个会比较贵，钱我回来给你。又说你有空路过书城才去，别专门跑。这不奇怪，他们那时其实只见过两面。但在网上常常聊天。所以那感觉很特殊，现实和虚幻有种奇异的交织，内心里早相熟了，见面却很疏离，这边厢无所顾忌，那边厢又客客气气。
他在上海住在郊区，虽然一周七天，但出去逛街的机会为零。更别说是去书店。临回来之前，总算有一下午空闲，他叫了辆出租车，去到她说的书城，楼上楼下，问东问西，找到时，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一共十二本，已经是简装版了。他一念闪过，只搬到楼下已不轻松，不如算了，路远不捎书，这话她应该也懂。
结果，这箱子书，毕竟还是跟他一路坐飞机回来了。她那时还在修课，一直说来拿，却也没合适时间。拖了很久。有一天，他请了半天病假，下午早回来。她在ｍｓｎ上说我去慰问一下你，顺便把书带回来。他同意了。不过她又提出，你得到地铁站来接我，我找不着你家。他当时极累，又吃过药，有点晕，说你自己照门牌上来吧。她说不行，你下来接我。他有点生气，说，我是真的真的很累。“那你先睡好了，再说吧”，她啪地扔过来一句，不理他了。他也没理他，直奔床去睡了。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４点。她还在线上。
“你醒了？”
＂你来吗？＂
“你能接我吗？
“好吧，我顺便去楼下买点东西”
讨价还价一番，终于越好半小时后见。
她走出地铁站时，一看到他就笑了。他也笑了，方才的烦躁，一丝痕迹都没有，不禁令人怀疑，网上的不愉快对话，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他们就是普通的朋友，客客气气，礼尚往来。
他于是带她来到他家。没有别人。太太５：３０才下班，那时他们还没有小孩。
他带她参观一下他的家，说墙上的钟表买得不好，白地都隐在墙色里，看时间很费劲。又打开电视，演得是足球赛，他和她分坐在两个沙发上，彬彬有礼地说一些无所谓的话。后来她说。“我的书呢？差点忘了。”
他把箱子搬出来，她也小小惊讶了一回，笑着说：“太好了。以后我读这书，会想起你的功劳。真是太感谢了。”他反倒不好意思了，“也没什么，反正我也没买太多东西，行李不超重。”她拿出钱，他说“我可没法找零，你还是请我吃饭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本书来翻。他坐在餐桌对面，说，“你看，这是我新买的手机，很多功能的。”“是吗？ 可以听音乐吗？”“当然可以了”。于是一首交响乐放出来，广播电台的，效果不是太好，有些次刺啦刺拉的噪音。他只好把它关掉。
屋里又静下来，有点冷场的尴尬。
她就在这时，伸出手来。
他看了看她，也伸过去，握住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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