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到了周末，星期六中午通常是全家去餐馆吃饭的时间，之后去超市买好一个星期的菜。但今天简婕说要改成晚上吃饭，中午要带老大参加一个小朋友的生日派对。天快黑了，简婕还没有回来。谌之焕有些无所事事，正准备打电话问简婕什么时候回家，手机却响了，是简婕的，让他去市中心的意大利餐馆，说我们的晚餐就到那儿吃。谌之焕正想说干吗要去那么贵的地方，电话却挂断了，看来是不容商量的。他很快穿上衣服开车直奔那儿，他也有些饿了。
到了餐馆，看见简婕向他招手。其实根本不用招手，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在偌大一个有些奢华的餐馆里，只有一个人穿件超大的T-Shirt。他奇怪怎么没有孩子们呢。简婕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就我们俩人好好庆祝一下，孩子们放在朋友家了。谌之焕掐指算了算，既不是中国美国的节日又不是两个人的生日，也不是结婚纪念日，两年前他们刚庆祝过结婚五周年，这个他不会忘记的。还有什么日子特殊呢？
一听说是特殊日子，谌之焕对餐馆太贵的抱怨是绝对不敢拿出来的。按简婕的说法，人一辈子中特殊的日子能掰指数出来。还没有等他释放什么特殊日子的疑问，一杯饮料上来了，漏斗形高脚透明圆杯里，几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像黑夜中的夜明珠，一片躺在冰块上的绿色柠檬，绿光飘游闪烁，与粼粼的白光交辉相应，让饮料看上去洁莹、神秘而魔幻。
马提尼（Martini）！绅士酒。谌之焕顾不上什么礼仪拿起来就喝了一口，恍惚间自己锐利而深沉起来！“嗯，是我喜欢的中性马提尼！用Gin而不是用Vodka作为基酒兑出来的。”简婕自己要了一杯Fruit Daiquiri Frozen。看来今天的晚餐已经订好了。在饮食上，简婕永远是他的真理。她对各国饮食特点、历史和典故比对自己的丈夫还了解，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到餐馆吃饭，听她的话照她的指示办事就一定不会有错，他总算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征服者和服从者。尤其是到这种餐馆，他更只有崇拜的份，他的全部任务是坐享其成。
“还没有想起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那一口酒就足够把谌之焕肚里的疑问消化掉了。简婕问这个问题时，不巧每人一份的龙虾汤正好上来了，于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太多余了。他连摇头点头的功夫都没有，埋头一口气把汤给喝完了。而后醉眼迷离地抬起头，似乎刚才喝的是一碗迷魂汤，不知所云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嘴上还散发着龙虾味。
简婕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一听是这个问题，就觉得压根不应该是个问题，他巴不得天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有钱上这儿来庆祝庆祝。于是答非所问地说道：“你的汤还只吃了一半呀！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决。”
简婕噗嗤地笑出声来，嘴里一口汤一半喷了出来，其中一些到了谌之焕的脸上。他扯着笑脸伸出舌头扫荡着上下唇，咂吧咂吧着嘴直称幸运。简婕的笑感一阵一阵地涌动着，一点汤涌进了她的喉管，一声咳嗽让嘴里的汤稀里哗啦到了餐巾上，她趴在桌上猛地咳嗽起来。谌之焕挪身坐到了简婕身边，边帮她捶背边说不用那么急着双管齐下嘛，我又不会抢你的汤吃的。
简婕趴在桌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懒得搭理他。心想男朋友和丈夫的区别是，男朋友永远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女朋友，丈夫在妻子面前放屁都毫无保留。等简婕把头抬起来，碗里的汤一滴不剩，谌之焕正对着他皮笑肉也笑地嗤牙咧嘴。尽管她知道他在搞笑，但仍然有些心疼起来。这是他们第三次来正宗的意大利餐馆。第一次是他们双双找到了工作，忘形之余就到了上古传说中的意大利餐馆。出餐馆门时谌之焕回头了三次，说等他有钱时就买下这家餐馆让她当老板他当甩手掌柜。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看着这个嘴馋的大男孩，一波母性漫过了简婕满怀的少女情怀。谌之焕刚才还鬼笑的脸上，像是放上了定海神针，顿时宁静得像无风的湖面。眼光定定的，似乎是被神秘的时光拉回到了某个神秘的时刻……
图书馆旁一片碧绿如茵的草坪，一边与修剪整齐的长青灌木丛接壤，另两边镶嵌在密密的五彩的花丛中。正是春暖百花争艳的时节。一个低头读书的女孩坐在草坪上，背靠着花丛，一袭白裙像孔雀开屏似的开在她的身后。一抹夕阳抹在她黑亮的头发上，也勾勒出完美的脸部曲线和五官。女孩沉静的神情和宁静的夕阳，浑然天成一幅西方古典油画！对，是美人花园读书的画面！谌之焕站在灌木丛边的小路上，看得呆了，被人撞了个团团转。他回过神来，拿着相机不间断地咔嚓咔嚓，直到胶卷用完了。谌之焕是大学校报记者，经常拿着相机到处捕捉新闻。三年了，还没有一个镜头可以让他是如此地失控把一整卷胶卷一次性地照完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今天是我们认识的日子！” 谌之焕眼珠子动了起来，全身每个细胞也跟着动起来，挥动的手差点打着了服务员准备递给他的一个盘子，那是他的主食。他全然没有看盘子里装的是什么，而是直直地盯着简婕，嘴里喃喃道：“是太特殊了！十四年前，那年你刚上大学一年级。” 十四年前，十四年后，岁月、岁月怎么……
“你的主食来了，怎么不看看是什么呢？”不知是也被带进了那个神秘的时刻，还是被老公的神情所感染，温柔肆意地侵袭着简婕，也飘在她的问话里。这温婉的问话像个抛出的绣球打在谌之焕头上，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走了叉。刚才满脑子的居然是，如今头发粗短毛糙、不施胭粉不修边幅、敦实如石的这个女人，绝对让人想不出，当年可是个身轻如燕、洁白如雪、温婉如乐的白衣美少女。
他抬起头来，正对着简婕目光，从眼神里看到了十四年前的她，对刚才头脑里不堪的想法突然有种罪孽感。他赶紧低下头，看到盘子里是羊排，一阵暖意漫过了全身。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包括他父母，比简婕更了解他。简婕自己要了一份Linguini，是意大利Pasta中她最喜欢的一种。
三下五除二，羊排进了谌之焕的肚子。吃完后他还盯着自己的盘子，但上面除了几片柠檬什么都没有。意大利餐馆里的东西吃是好吃，就是分量太不够意思。是恋人约会的好地方，但不太适合饥饿的夫妻。谌之焕只敢这么想想。
“我记得你上大学时挺喜欢摄影的，为什么现在反而不做了呢？” 谌之焕正闲着没事干，简婕的问题让他有了某种解脱。
“嗨，那时是为了写新闻稿的需要。而且那时是个穷学生，买不起好相机。身上背着个学校的好相机，在女生面前，嘿嘿，挺有份量感的。”
“嗯，好像不只这些吧！几声咔嚓咔嚓不是还拐回一个媳妇吗？一个媳妇又拐来两小子。两个小东西将来也要拐回媳妇和一群孩子的。这一不小心就拐来人类一分支。大概你从来没有意识到那相机对人类的贡献，是吧？”
谌之焕已经笑不可支了。如果说第一眼是被简婕的美貌吸引的话，那么以后的日子更多地享受着她的这股聪明劲。她的大脑无奇不有，不定什么时候冒出几句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尤其是她那敏捷的反应，时不时给人骤不及防的快乐。跟简婕生活的时间长了，他都觉得跟别的女人谈话索然无味。
还没有笑完，上来的餐后点心更让他笑得没有眼睛——提拉米苏（Tiramisu）！两年前第一次吃时，印象深极了。提拉米苏的香滑甜腻中飘着丝丝摸不着的苦涩，就是这不着边际的苦涩让这点心柔中带质。一勺入嘴，清新凉爽而不冷硬；那鲜奶油所特有的滑腻，放在嘴里老让人有不良联想，想到贵妃出浴；徐徐咽下后，一股温柔甜蜜便会侵占全身。提拉米苏的形色味极具女人味——极品女人味，就是十年前的简婕。还没有吃完，他的骨头已经不那么坚硬了。
“喂，请注意公共场所的形象！”这当头棒喝来得及时，否则他觉得他可能会犯伤害风化罪。他做了个鬼脸，自嘲道：“这不能怪我，有人用这种方式来诱惑我！”
“哈哈，这么经受不住诱惑，可见是个危险动物。过来，为了转移某人有犯罪倾向的注意力，看看这里面是什么？”简婕说着搬了个包放在餐桌上。谌之焕叭叭两下把碗里剩下的提拉米苏吃完，站起来就去开包。
“Nikon相机？从哪儿来的？这可不便宜！”像是碰到了地雷，他很快又把包给盖上了。
“喜欢吗? 给你买的。如果喜欢的话就不要问价钱。”简婕装着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不行。这相机至少两千美元。你的钱跟我的有什么区别？我们要还房贷，还要存钱为孩子将来上大学。花这么一大笔钱只是为了满足我的爱好就太奢侈了。”
简婕一阵感动。“这钱对我来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公司那个为期一年的大项目吗？我们提前一个月做完了，每人得了三千元的奖金。”
听起来确实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如果把这三千元用来投资，十年或二十年后该是多大的一笔钱啊！谌之焕咽了口口水，似乎眼睁睁地看见二十年后的三千元正从他手里飞走了。他是欲不说而不能，正准备开口，却听见简婕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我就发誓，将来自己赚钱的话，一定给你买个最好的相机。一方面是感谢它让我们相识，另一方面作为我们终生的纪念。” 谌之焕愣了一下，脸上的各种表情迅速转换着。他定了定神，靠近简婕，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说：“谢谢老婆！”但他自己能感到声音里有那么点不畅快的生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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