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雨青在开学后不久告诉妈妈一个消息：罗翠花分配到一中教书，是他们班的英语老师。凤仙心头一阵惊喜，知道不久会有喜讯传来。
果然，九月下旬的一个晚上，秦大山和罗翠花双双来到她家，送来了喜糖和一份请帖。他们说他们的婚礼是十月一号，在奇云山酒家举行，罗翠花正式邀请她做伴娘。
凤仙犹豫片刻，觉得还是拒绝为好，“你怎能让我做伴娘呢？我命不好，做伴娘不吉利，你还是找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再说我的年纪也大了。”罗翠花说：“这我想过了，我不忌讳，我看中的是你的品格，你能成为我的伴娘我视为荣耀。”凤仙见罗翠花如此说，就不再推辞，她说：“我只是凭自己的良心活着，很多事情往往就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决定，跟着良心的直觉走。”
凤仙问秦大山：“伴郎是谁？找好了吗？”秦大山说：“你猜猜，应当能猜到。”凤仙毫不犹豫地说：“钱松林。”秦大山说：“对，人这一辈子呀，虽然时间漫长，但交往的就那么几个人，知心的更少，一二个而已。你能这么快地反映出来，说明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钱松林就是不二人选。”
凤仙接着又问了一些雨青的学习情况，罗翠花告诉她，雨青有天资，将来会有出息。凤仙又问了秦虎的情况，罗翠花说秦虎需要努力，但愿家庭条件优越不要成为反动力。凤仙看了一下秦大山，秦大山说：“你看，贫寒并不都是缺点，它可以变成动力。”凤仙说：“富裕人家的孩子心理素质要好一些，不那么自卑，我始终担心雨青心理是否有缺陷。”罗翠花说：“有什么表现吗？”凤仙说：“他很自卑。对他爸的失踪很不理解，即纳闷又愤恨。同时也很羡慕有钱的，但愿这不是惟一的动力。”罗翠花说：“要引导。上大学的时候，心理学老师一再告诫我，自卑不是好性格，容易丢失机遇。”凤仙点头。
秦大山和罗翠花走后，凤仙的心情很久不能平静，失偶的秦大山又找到了知音，自己还是孑然一人，她曾无数次地渴望李长庚能突然出现在眼前，但这愿望却随着日出日落而渐行渐远，以至于她不再抱有幻想，认为只能独自带雨青过一辈子了。
当她看到熟睡的雨青，心里又是一阵酸楚。雨青长得太像李长庚了，高高的鼻梁，宽大的额头，突兀的颧骨。带着这忧伤的思绪，她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她看见一座矿山，黑咕隆咚的，李长庚就在那里劳动，他面色憔悴疲惫不堪。她大声呼喊，无奈李长庚就是听不见，急得她歇斯底里地狂叫。突然间她醒了，觉得有人在推她，睁开眼看看，原来是雨青。雨青问妈妈做梦了吧。她支支吾吾，这一夜，她再也没有睡，眼角一直是湿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做这么一个奇怪的梦。她有些失落，很长的时间里，她曾无数次地希望能和李长庚在梦中相会，如今，这可遇不可求的卑微愿望实现了，那成想梦境也是这样的凄苦。
秦大山迎娶新娘的方式很特别，他没有动用任何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尽管他有一辆豪华的尼桑兰鸟。他和钱松林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从供电局出发，步行几里路来到北门罗家。
罗家的几个近亲喜欢热闹，他们把罗翠花关在屋里不让出来，非得让秦大山一次次往门缝里塞钱。这一招秦大山早都料到了，他带了很多百元大钞，但他没有一下子都塞进去，而是一张一张往里塞，每塞一张大钞，屋里面就发出一阵笑声。这正是秦大山想要的气氛。当他塞到第四十张大钞，门呼啦一下子打开了，鲜艳夺目的新娘站在门前。在一阵剧烈的鞭炮声中，秦大山和罗翠花手拉着手走出罗家的大门，他们的另一只手各自拉着一对童男童女。
由于年龄相差二十岁以上，这桩婚事成了西州的新闻。有人赞誉有人诋毁，赞誉者称罗翠花有挑战传统势力的勇气，诋毁者大都认为男人玩权女人贪财。人们都站在街道两旁，希望一睹这奇特的婚配。从北门的罗家到奇云山酒家，有五华里路，长长的街道上人山人海，有供电局的人不时举起恭贺新禧的字牌并向他们撒彩纸片，新郎和新娘始终面带微笑，全身闪烁着喜庆的光亮。
凤仙和钱松林跟在新郎和新娘的后面行走。有人事先将伴娘和伴郎的身份宣扬一番，人们也纷纷把好奇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有的小声窃语，说此乃当年丢失新郎的人；此乃不顾高干弟子的身份追求已婚妇女的人等等。
看着万人空巷的场面，凤仙觉得秦大山绝顶的聪明。他放弃现代化的工具不用，和罗翠花手拉着手步行五里路步入婚姻殿堂，既张扬又浪漫，是向世人宣告他们的结合是情感的结合，没有一点世俗陋见所描述的那样成分。这长长的五华里路，对罗翠花来说，是从陋巷走向广厦的路程，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路程。
跟在新婚夫妇的后面，看到他们略带微笑的侧影，蓦然间，凤仙联想到这老夫少妻的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的搭配是多么美妙无比：钱松林以高干弟子的身份追求下层已婚妇女，必是浪漫的经典，说明婚姻不一定必须门当户对，相爱才是根本；自己恪守爱情的誓言，可以说是忠贞不二的典范；罗翠花不顾年龄的差距嫁给一个可作为父辈的人，秦大山屡屡谢绝媒妁的撮合终于等来心上人，他们追求的是情与理的契合。这浪漫、忠贞和情理契合，构成了爱情的铁三角，成为人们心目中永恒的追求。凤仙思忖，这样的配对，不管是不是秦大山刻意安排还是无意铸就，它必将成为佳话，成为一切有情人的楷模，因它展示的婚姻模式，不是形式上的完美，而是精神上的契合，这恰恰是爱情和婚姻的本质特征。
在婚礼宴席上，已经以行署副专员身份离休的钱局长看到凤仙，马上招呼她坐在他和钱母的中间，他对在座的其他人说：“这是我们的女儿。”这突兀的话语，使得其他人大惑不解，在人们的印象中，钱局长并没有女儿。凤仙微笑着向其他人点头示意，令她意外的是，升任行署副专员的柳逢春和胡鸿英也坐在这张桌子上。凤仙没觉得尴尬，世事无常，萍水相逢在所难免，况且在她的心目中，往事如同翻书，一页翻过，一切都成为过去，除非想温故知新，而她根本没有再把书页翻回来的打算。
席间，凤仙俨然以钱局长的女儿的身份，向在座的长辈们敬酒，当敬到柳逢春夫妇的时候，她极尽自然地喊了一声他们的官衔称谓，使得他们夫妇不知所措。看到自己的亲骨肉如同一只小鸟，落在他人的树枝上高歌鸣唱，柳逢春痛苦不已，此时的他，真正地羡慕葡萄架下的那只狐狸了，因那狐狸还可以说酸，以此稀释失望的心情，他却不能，甚至连哀叹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不仅如此，表面上还要装出笑脸，这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煎熬。胡鸿英的脸本来就冷峻，如此一来，简直要挂冰了。幸好，在座的除钱局长外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人们仍然谈笑风生，没人看破他们的窘态。这一切，钱局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事后，他对苏宛霞说：“我是有意地把凤仙喊到我们中间，看看她的态度有没有变化。我看凤仙没有释去前嫌的可能。可那老两口却像被刺扎了一样。”
一九九零年的三月，凤仙突然接到一封从大洋彼岸的来信。她惊诧不已，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海外来信，难道是李长更有了信息，怀着企盼与不安的心情把信拆开，看完了信，心中的悬念方才落下。
信是李嘉苓寄来的。信中说，她和双喜已经平安抵达美国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叫麦迪逊的城市。她们来美是为了和郭清川团聚，至于郭清川什么时候去的美国而她们又是如何去的，信中没说。看来，此信只是为了报平安。联想到去年双喜给雨青的信，凤仙心里明白了几分。她感慨万分，觉得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戏台上蹦跶的演员，谁能成想，一直备受歧视的李嘉苓，一蹦二跳跳到美国去了，那一直是一些人心目中的天堂。
晚上，凤仙把这件事和雨青说了。雨青说他也收到了双喜的来信，由于语言不通，双喜成了能听到话的哑巴，姑爷爷给他请了一个香蕉陪他说英语，他准备花一年时间过语言关，这样他就可以上学校继续读书了。凤仙不明白，问雨青香蕉怎么能说话？雨青说：“香蕉就是已经美国化的亚洲人的后裔。因为他们的皮肤是黄的，生活方式却是白人化，外黄内白形同香蕉。”凤仙笑着说：“形容得挺像，到底还是有些作践人的味道。”
雨青又说：“我和双喜原来有约，到北京一块儿读大学，将来一块儿留在北京工作。现在这个愿望落空了。”他一脸的遗憾。凤仙说：“妈时常在犯愁，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供养得起你读大学。”雨青听了妈妈话，马上说时间还早呢。想那么远做什么？凤仙说：“不早啊，三年时间一晃就到了。以你现在的成绩，考大学是没问题的。”雨青不再言语。
经过夏季的升学考试，雨青如愿以偿地留在一中。一中是省重点中学，留在一中高中部，意味着即将跨入大学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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