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蕾曾想过好多种死法,比如像刘胡兰那样英勇就义、高喊“怕死不当共产党”,像董存瑞那样一手拖碉堡一手拉引线;肖蕾悲哀的时候就想着从这高楼壮观地跳下,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想着要优雅地老去,就像《金枝玉叶》里那个lady。 只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这区区不可挂齿的小事没了宝贵的生命。
你知道肖蕾已经48岁,一直是一个人活着。 不是肖蕾不想有个家庭,而是不管多大的男人们,只想找那二十几或二八年华的妹妹。肖蕾移民到这个陌生的国度时已经三十多岁,不在“条件”之列,就只好独身。
你知道独身有很多好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掌管全家的金融大权,自己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没人可以反对,所有的闲暇时间肖蕾都可以在文学城上游逛,更没有二奶、小三的忧虑;独身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在超市买好一大堆东西又懒得用购物车时,没人帮着提那些一袋袋的food,;还有就是车开到了家门口的停车场,从停车场到家里的那段,自己得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提,如果不想再下来跑一趟、两趟的话。
肖蕾从来都是一趟到家,谁还再下楼一趟啊?不是肖蕾大力气,而是因为她十几年前一落地,就买好了带四轮的小购物车。肖蕾到商场买东西拉着它,肖蕾从停车场回家也拉着它。肖蕾的little buggy! 满车的东西,四升的奶、十磅的西瓜、一周的伙食,借着肖蕾可爱的buggy, 她轻松自如,哪儿有什么荷重的苦啊。十多年来肖蕾的buggy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果哪天它坏了,定是不能丢弃,要供起来瞻仰的。
一个月前的周末还是夏日的尾巴,阳光普照,肖蕾穿着喜爱的超短裙和舒服的有些大的沙滩凉鞋从超市出来,像过去的十年一样,拉着满载美食的buggy。
再有六步就到车的后背箱了,目标就在前头!肖蕾懒散地迷迷糊糊地很没意识地拉着可爱的buggy,慢腾腾地前行。突然,buggy前边的一个轮子碾在了肖蕾右脚的沙滩鞋前头大出来的那一点部位,buggy很重,肖蕾的右脚马上被stop了,可是左脚在前方还没stop,在惯性地往前迈。只见肖蕾身体平衡不了这一个要往前、一个被stop的脚,就由着左膝磕到地上,全身压在左腿上,手里拉着的buggy和满载的东西又压在了右腿上。
停车场的地是那粗燥的水泥型,肖蕾的膝顿觉从未有过的钻心疼痛,痛得眼泪要流出来了,正要滴出来时,见一老外老头正望着自己,问肖蕾不是Ok. 咱是那种刘胡兰似的英雄,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棺材的,摔一跤算什么,肖蕾赶紧睁大眼睛憋回眼泪。肖蕾低头看看出血还出乳黄色东西的部位,呲牙咧嘴尽量平静地跟老外说: ”I am ok, thanks, 可这黄色的是什么?”
老外靠近看了看说:“那是脂肪fat。 我的家就在附近,家里有消毒酒精和纱布,要不要先帮你清洗下?”
肖蕾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fat, 恶心啊,可怕啊。
肖蕾往前迈步,好像腿还没断,再说了自己小时候跑着被台阶磕破再在同一部位又磕破的血案多了去了,不管它,自动会愈合的。
今天是疼的刺痛,可不就是磕破了嘛,算什么?肖蕾连连跟老外说谢谢了您,然后把从buggy倒下、甩在地下的东西放回,一拐一拐地走到车后背箱,把buggy连东西一起搬了进去.
一旁的老外很不放心的样子,反复跟肖蕾说:“回去就用香皂和水把脏东西洗掉啊,不然会感染的。”
肖蕾心说小时候那么多摔伤,也没清洗呀,还不是自动好了。哪儿就这么娇气呢。
回了家肖蕾看那伤口实在是ugly, 就打开浴室水龙头,站进去,象征性地冲了下,心说我这可是清洗了啊。 香皂?谁用香皂啊!伤口不是应该保持干燥,不能见水吗?还香皂呢,哼!
肖蕾夜里睡觉时很小心地把左腿放外边,不让伤口碰到被子。
第二天一大早,就和朋友们出去玩了,玩了个一整天。
伤口还疼。
哪儿能不疼呢? 过几天就好。
第三天就发现不太对劲了,怎么伤口周围红红的,可是得上班去啊。肖蕾就上班去了。
肖蕾一整天都小心地尽量正常地走路,竟然没人注意到任何异常。快下班时,肖蕾跟旁边的Cathy说:“你看我的腿,前天摔倒弄的。”
或许大家正无聊着,听到Cathy的一声 ” Oh, mine!” 声就围了过来。 Andrew看了说:“你看这伤口周围红肿着,绝对已经感染了。明天就去看医生!”
他说着就跑到就近的First Aid医药箱里找酒精,结果说那里只有Bandy Aid和纱布什么的。
旁边另一部门的lady也听到了,高声说:要赶紧清洗的,没有消毒酒精,用洗涤灵、厕所的吸手液、墙上的消毒液都管用的啊!
大家听到“厕所”两字就不由得笑了。lady还在严肃地说:“可不是嘛。它是不是可以洗干净你的手?”
肖蕾回了家,想着大家那紧张的样子,再看看红肿的伤口,也有些害怕了,就赶紧用香皂洗了下。
隔天肖蕾上完一整天的班儿回家时,走路就有些一瘸一拐了,因为左腿怪怪的,好像不对劲儿嘛。
周五下了班,这条腿膝盖以下的都肿了。脚脖子像发面的长条面包,脚面更是轩轩胖胖的,简直跟瘦瘦的右脚似两个人的。
肖蕾有些害怕了,星期六一大早就去了家庭医生那儿。
周末的诊所不需要预约,不巧的是周六这天是莫医生当班。
莫医生以冷漠著称,肖蕾以前不小心被他“医”过几次,每次只说三个字“怎么了”。 当肖蕾款款深情地还没叙述完哪儿、怎么不适时, 他会沉默地递给肖蕾一张刚才低头写好的处方。
That’s it!
走人,拿着处方去药店取药。
上次肖蕾朋友八岁的儿子腿上被刚煮开的玉米面糊糊烫伤,腿上大泡、小泡的,大的水泡里边拖着水,恨不能随时爆破流出来,到了莫医生那里,他还是三个字“怎么了”,看都不看,开了个处方药膏,让走人。
问他“可以洗澡吗?”他说可以;
再问他可以出去玩吗?他说“可以。”
然后就起身往门口走了。
朋友信了莫医生的,第二天还带了儿子出去玩,幸亏被一个护士看到,跟她说应该带孩子到儿童医院看急诊。儿童医院的两位让孩子躺着,清洗、药膏、包扎,且忙了一阵儿,并要求每隔三天来检查、换药,定位为百分之几二度烧伤、百分之几一度烧伤,疗了整个暑假才歇停。
幸亏当初没听那莫医生的啊。
肖蕾来了家庭医生这儿,得知自己的家庭医生Dr. Lewis没在,是莫医生当班。 可是已经来了,腿又可怕地肿着,就只好见莫医生了。他“怎么了”之后,照旧在肖蕾的话说完前递给她处方,说那是Antibiotic消炎的药膏。
半分钟之内,肖蕾拿着处方走人。
肖蕾到药店买好药膏,按着说明一日三次地涂上,第二天她发现不仅伤口处黑的、乳黄的吓人,而且腿更肿、脚更肿了。小腿的骨头开始疼痛,变黑紫,脚面上也黑紫了起来。
可怕啊! 感染成这个样子!自己的左腿恐怕得截肢了吧??
星期一,害怕截止没左腿的肖蕾又去了诊所。
当天肖蕾那耐心的Dr. Lewis在,他说“你这是感染了。要不要打一针啊?”
肖蕾说好啊。心说是不是打一针青霉素什么的消炎效果就好了。
肖蕾给他看自己的伤口,问他那些黑色、黄色的是不是要清理一下啊。
Dr . Lewis 拿来一个架子,让肖蕾把脚搁在上边,先用水,再用消毒酒精给肖蕾表面清洗了,再抹上肖蕾那天买好的药膏,用纱布一层层地包扎好,尽管Dr. Lewis没有除掉那些黑色、乳黄色的东西,肖蕾还是感觉自己像电影里的伤病员,在被他这样安稳地包扎后,觉得自己安全了,有人take care了,可以接着活下去了,不用截肢了。
Dr. Lewis给肖蕾开了消炎药,说是一天三次,要吃七天, 一周后来见他。
出了门肖蕾才想起来他怎么没给打针啊?
肖蕾没等到七天,只过了两天,又去了。因为伤口在流脓、红肿,整个小腿和膝盖上的一节都肿了、紫了、麻木了。肖蕾开车,右脚踩油门、刹车,上下楼乘电梯,接着上班。
腿早就是一瘸一拐的了,因为整个左腿感觉不到地面,好像棉花,好像木头,还僵直的不能弯。同事们说“你看,都cripple了, 回去请病假吧。”
可肖蕾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呀,请什么病假嘛。那两天她在单位里,除了上厕所,就一直呆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该跑路的,就跟周围的说:“你看我disable了,麻烦你了”,别人就笑着disable这词,帮她跑一趟了。
肖蕾没等到七天,而是只过了两天又去了诊所的时候,根本都没见到Dr. Lewis,就被前台给顶回来了。
“你是哪天才来的?两天前?怪不得找不到你的病例本!Dr. Lewis不是让你过一周再来吗?病例还在Dr.那里,没有送返回来呢。”
肖蕾只好回家了。
又过了五天,达到了Dr. Lewis说的 七天时间, 肖蕾发着烧, 连用嘴张口都僵硬得困难,还不时会有跳动的感觉,而整个左腿都已经青紫了。肖蕾烧得迷迷糊糊的,还是听到Dr. Lewis 的那声感叹:“oh, Tetanus Shot!” (oh, 破伤风的预防针!)
医生立刻让前台拨了911, 肖蕾被急救车带到了医院急诊。
医院问肖蕾谁是紧急联系人(Emergency Contact), 肖蕾回答说没有啊,肖蕾没有什么联系人。那就只好写下在中国的家人。
抽血、化验。
可一切已经太晚了。
肖蕾在等化验结果的那会儿功夫,突然间心跳快得要从嘴里跳出来,然后又像喝了安定般沉睡了。
肖蕾就这样再也没有醒来……
马马虎虎的肖蕾死后,“伤不起”这三个字迅速在网上流传。想到自己为大家至少popular了这三个字,肖蕾在另一个世界里充满着欣慰, 不再冰冷, 也没有孤单。肖蕾觉得因自己才出现的网络流行语“伤不起”正是她生命的延续。唯一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自己死于这小小的磕破,实在是生得伟大,死得有些不光荣。所以她写了这篇,提交给生前曾帮自己kill time的文学城原创。她知道这里高明的医生无数,说不定能把她从那个世界救出来重生。
因为
来世,她要死得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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