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东四月的夜,闷热异常,月亮如裹着面纱的神秘女郎,躲在乌云背后,忽隐忽现,目光狡黠,似乎给人一种不祥之兆。当地的气象台预告:今晚将有特大暴风雨。
医院产科手术室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三十岁的凤,躺在手术台上,双臂张开,身体呈十字状。两盏蜂窝型的聚光灯,明晃晃地照着她隆起的腹部和浮肿的脸庞。站在边上的麻醉师,给她腰部加了一管药,刹那间,凤觉得下半身好像不再属于自己,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肚子里胎儿在踢。她默默念叨:好宝贝儿,别急,待会儿妈妈就和你见面了。胎儿似乎听懂妈妈的话,停止了动作。
怀这孩子,的确让凤吃了不少苦头。头几个月早孕反应,翻江倒海地呕吐,人瘦了十多磅。好容易熬到不难受了,血压又蹭蹭地往上长,脸肿得快成了发面馒头。医生讲凤患了妊娠子痫,很严重,必须马上引产,否则大人小孩都有危险。谁知连用了两天催产素,毫无进展。医生检查时,发现她的血小板下降,病情恶化,决定剖腹产。可这离预产期还有三周呢,凤想,孩子会平安无事吗?
阿凤,别担心,怀孕时遭罪值得,孩子生出来就好带了。母亲电话里,喜欢这样安慰凤。凤妈妈虽是山区农村妇女,却念过点儿书,见过些世面,凡事均有自己的主张。
提起母亲,凤百感交集。都说:在困难的时候,不管年龄大小,许多人首先想到自己的母亲。此时此刻,凤巴不得见到那张笑眯眯的圆脸。刚过六十岁生日的母亲,正准备办理出国探亲,突然胃痛加重,去医院一查,是胃癌晚期,需要治疗,不得已取消了来美国陪女儿做月子的计划。
凤对母亲有种非同寻常的眷恋。当年,凤是超生的,上面已有一哥一姐。由于凤父亲是单传,婆婆想让媳妇多生个儿子作保障,加上母亲也愿意要孩子,于是就冒着被罚款拆房子的危险,怀了凤。母亲东躲西藏,直到快临产,才回到村里。
那时正赶上南方收稻季节,要强的母亲,腆着大肚子下田干活。有天晌午,剧烈的宫缩不期而至,母亲扔了手中的镰刀,忙不迭往家赶,才走一半,就在路边树根旁生下了凤。婆婆见媳妇抱回家的,是个黄毛丫头,脸一沉,缄口不语。儿时的凤,其貌不扬,没被人正眼瞧过,她也早早明白自己是个多余的孩子。只有母亲格外心疼她,每天夜里搂着她睡觉,并给她起名“金凤”,希望她长大后,变成一只金凤凰,从贫困的山沟里飞出去。
凤自幼体质差,还得了哮喘,发作起来像秋风中抖动的小树叶。母亲为了帮她补充营养,常背地里,悄悄煮白糖鸡蛋给她。凤虽瘦小羸弱,心志颇高,考上重点高中,毕业后又被上海的一所大学录取。那时学费已涨得吓人,家里没钱,奶奶又偏瘫在床,凤父亲不同意她去念书,说一个女孩家,念那么多书干啥,早晚还不是嫁人?这话让凤痛不欲生,连跳崖的心都有了。
母亲坚决支持小女儿的追求。她托村里人帮忙找了份保姆的差事,一跺脚,只身去了举目无亲的省城,一待五年,含辛茹苦,把凤的大学供完。后来凤留校读研究生,并与美籍外教丹尼尔相逢,互生情愫。凤的家人反对她和洋人交往,只有母亲不介意。按母亲的说法,找老公,其它不重要,有两件事最关键:一看他是否善待自己的家人,二让他保证成家后经济大权上缴。她的依据是:孝敬的儿子通常比较懂事,女人比男人更会精打细算。
天性厚道的丹尼尔顺利通过了岳母这一关,中国的金凤凰终于随丈夫飞到了美利坚落户。凤走过了留学生常走的路,念书,找工作,怀孕, 生子。结婚前两年,像大多数初婚夫妻,生活中柴米油盐,难免磕磕碰碰,凤一度怀疑自己当初是否选择错误。那段时间母亲电话里常劝她: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看人要多看优点,家务事要睁一眼闭一眼。凤听了妈的话,不再动摇。果然磨合期结束,小两口的日子渐渐过得有滋有味,和谐舒畅。
丹尼尔来自传统的基督教大家庭,非常喜欢小孩,凤想反正美国也不讲计划生育,打算多生几个。凤一查出怀孕,丹尼尔就兴高采烈地跑到车行,买了辆八座的SUV,做好了当“篮球教练”的准备。
可事到临头,却没有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等待手术的凤,在心里反复祈祷:上帝保佑,但愿手术成功,宝宝健康!
这时,洗完手的产科医生健步走入房间。女医生身穿蓝色手术衣,看上去还年轻,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脸上,露出一双镇定自信的眼睛。她指导护士依惯例进行腹部消毒,盖无菌布,叫家属丹尼尔来病人床边坐陪,然后,一声令下“手术开始!”
凤就觉着有人在用力推拉牵扯自己的腹部,却并无任何疼痛。不久,哇的一声啼哭,遮布那边,传来医生大声的宣布:祝贺你,是个女孩!
女儿平安降生了!丹尼尔激动地抱住了凤的头,俩人脸贴脸,沉浸在头回做父母的无比喜悦中……
骤然间,只听医生喊:麻醉师,病人子宫大出血,请赶快注射宫缩药!护士,急电血库,调红血球和冰冻血浆!助手,迅速打开子宫切除的手术包!
这些医学术语,凤似懂非懂,但意识到,情况不妙。她记得曾在哪儿读过,人体总共约有五升血,快速出血的情况下,十几分钟之内就能全部流尽。
恍惚中轰隆一声巨响,凤听到夜空中惊天动地的霹雳,穿过天花板,在自己头上炸开,她不由自主地全身战栗。耳边麻醉师在低语:别紧张,我们给你上全麻。没等她反应过来,脸已被蒙了硕大的氧气罩,胳膊的静脉里一阵烧灼,凤倏然失去了知觉。
凤看到周围一片漆黑如墨。身体先是下沉,坠入无底的深渊,中途又被一只大手托起,轻飘飘像根羽毛,浮在半空。她俯首望去,手术灯下,一群人紧张地忙碌着,蓝色的无菌布上,有种红红的液体在汩汩地流淌。她别过头去,不忍目睹这一幕。
凤仿佛被领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乘坐时间的列车,在黑暗中疾驶,将她带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高大的榕树下,跪着位年轻妇女,长相酷似母亲,脸色苍白,嘴唇紧咬。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在地上蠕动,像是个初生的婴孩。婴儿生着圆圆的脸,秀气的眼睛。凤楞住了,她看到了那个不该出世的自己!
时间的列车又开始启动。下一站,有鳞次栉比的水泥建筑,一栋高楼的阳台上,母亲扭着微胖的身躯,正弯腰擦洗着窗棂。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坐着位容貌俏丽的少妇,边嗑瓜子,边对埋头干活的母亲指手划脚,高声呵斥。
时间的列车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一栋老旧的瓦房边。顺着昏暗的灯光望进去,两鬓花白的母亲,佝偻着身子,蜷缩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母亲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凤禁不住自责,都怪自己这几年工作太忙,没顾上回家看望老人,如今总算成家立业,还未有机会报答她,就……,凤鼻子酸酸的,潸然泪下。
不知又过去多久,凤似乎来到了隧道的尽头,大片炫目的亮光,一名高个儿男子,正在不远处冲她招手。
“凤、凤”,她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在呼喊。凤努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睑。雨过天晴,温煦的春日,从百叶窗里斜斜地照进来,映着丹尼尔那张焦虑的脸。平时爱开玩笑的丹尼尔,今天显得格外严肃,海水般清澈的蓝眼睛里,满含着关切。
丹,我是在做梦吗?
不,当然不是。凤,你看,我们的漂亮女儿!
凤顺着丹尼尔的手望过去,婴儿床上,躺着一个天使般的女娃儿,白嫩的圆脸,像刚摘下来的水蜜桃;秀气的眼睛,乌溜溜直转。
噢,原来不是梦,我真的做妈妈了。凤舒了口气,想挣扎着坐起来抱抱女儿,却被一阵疼痛止住。凤觉得小腹空荡荡地,似乎缺了什么,她一惊,仰起头,凄凄地问:丹,我是不是再也不能怀孕了?
丹尼尔皱了皱眉,闪烁其词地回答:唉,早知如此,真不该让你怀这个孩子。不过,孩子健康,你的命能保住,就感谢上帝了。
凤似乎明白了什么,垂下脑袋,喃喃自语:说得对,凡事都要学会感恩。能有一个孩子,就是上天给的福分,我们要好好把她养大!
丹尼尔转了话题:凤,你决定给女儿取什么名儿吧。他们原来有不少选择,连将来的都已预备。
那,就叫她“Faith”,中文名“阿信”。Faith Hill是凤喜爱的乡村歌手,电影中坚强自立的阿信也曾是她的偶像,就像自己最崇拜的母亲一样。凤的眼睛里,眨着无数的小星星。
丹尼尔的头直点:好,就这样!亲爱的,安心休息,养好伤,我们带Faith回国看望外婆,好么?
凤苍白疲倦的脸,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闭上眼,倚着丹尼尔的臂弯,平静地滑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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