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的门明明开着,等他到了门口却很文明地关上了,见鬼了,电梯门倾刻间关上了。他听见一个文明的声音说:“下一站是四楼。” 老张用拐杖戳戳地板:“册那娘起来,倒霉倒透了。”
过了几分钟,电梯上来了,里面站着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他进去了,他们相互递换着眼神。他呆呆地看着那几张脸,他们没有看着他。一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他。女人穿着一件肉桂色的连衣子,背后的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光滑鲜嫩的肌肤。她的高跟鞋露出了脚背,腿部的线条显得很长。他想,现在个女小银(女孩子),哪能这种穿法。不过伊个身材倒是真货实料的。他的贪婪地眼睛停在她的脚背上。交关白,看了适意,实在适意!
老张出了门,一跷一跷地下了门口的台阶,天气不大热。突然感到天上有东西落下来。他对着迎面走了的一个穿暗绿色T恤衫的男人说:“同志,外头落雨了伐?” 对方没有反应。他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神情漠然地说了句:“头上在落雨你不知道啊?你下面的门链没拉好!”
老张大吃一惊,顾不得道歉,马上转过身去,正要用手去拉,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刚刚从楼里走出来,于是他把手遮在拉链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该死,该死,接二连三地又有人出来了。他搬进来才一个月。以前不晓得这张楼里有这么多的住客,怎么都这么年轻?还是回到家里去拉吧,反正还有拿洋伞,老张颓废地想。
回到屋里,碰巧电话又响了。他走到电话筒旁边,刚拎起电话筒,电话的底座掉到地上。“喂,侬啥人?”
“阿爸。你好吗?”是女儿青青。
“侬哪能搞格,现在打电话来?正是不入调。我现在忙,正要出去。”他很光火:
“好,侬讲,快点讲。不然我出不去了。”
“阿爸。你下午有没有空出来喝个茶?” 青青的口气不慌不忙。
“今朝?我要剃头去,末空。” 他说。
“男人剃头很快的。下午四点好吗?我有个朋友要见你。”她说。
“什么朋友?侬先说清爽了,我再考虑。”他开始盘算时间上的调配。“我本来还想去淮海路一家馆子店看看的,明年我要给自己做寿,有家本帮菜在南京路附近,我想去看看价钱。”
“阿爸。明年你才六十九啊?再说,还有一年呢。我帮你做,在苏浙汇好吧?你喜欢的。我来请客。”青青笃悠悠地说。
“不要。苏浙汇格把到斩起人来快得要死。我自家掏钞票出来。侬勿动,上海人做九不做十格。” 他的口气渐渐平缓下来。
“那随便你吧。这个朋友蛮重要的。今天的天气不好,我们剧组不拍戏。我整个下午有空。我们在天蟾舞台对过的上岛咖啡店喝咖啡,好吧?尽量在四点左右。” 青青说。
“侬慢点。我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勿要去上岛。上岛没有电梯。走上去的楼梯老长,老长。吃不消。侬换个地方。”
青青说:“喔,我忘记了。我只是常常上网,上岛上网免费的。不过,我们去真锅咖啡店吧?在王宝和附近。我们去年去过的。侬记得吧?”
“慢慢叫。我想想,记得。到那里是要乘公交车的。假使路上不塞车,大概来得及格。”
“好。那说定了。不急得。我们在那儿等你。吃饭也可以的。”
“再讲伐?我血糖有点高。医生讲我尽量勿要在外头吃饭。” 他突然觉得女儿蛮体贴的,心情一好,跟女儿说起普通话来:“你怎么样,这次演什么角色?”
“没啥意思,混个脸熟。演个国民党军官的女儿,其实是地下党。角色很单薄。导演说要从气质上去考虑。剧本里面台词少,但如果我能想出点子来,他就能多给我镜头,拍出小表情,小身段来。”
“侬末搞错伐,侬演地下党?笑煞人来。侬像伐?现在啥人看这种片子?” 他一边说着,觉得鼻子痒了,便用手指扣了几下鼻孔。
“侬不懂。现在流行新的红片。我不跟你多讲了。演戏是个副业。多认识些人,做艺术方面生意就方便了。” 青青的口气很轻巧。
“随便你吧。反正这些东西都不实在。侬还是快点寻个好男人结婚,再生个孩子。迭(这)个顶要紧,侬懂吗?”
‘
“爸,我有个电话要进来。我挂了。”青青单方面终止通话。
老张长长地叹了一声气,眉头皱的比他以前演过的杨四郎还深。他明白青青是看花眼了,或者是乱了心。男朋友谈了五六个,场场无结果。不过,她总算愿意来中国发展,机会就多了。上次他给青青介绍了一个离过婚的企业家,有一个女儿的男人叫王强。王强看了青青的照片倒是感兴趣的,没想到青青一口拒绝,连见面都不考虑。王强也是个京剧爱好者,能唱老生。以前在上海做生意的,现在去云南发展了,说那里的官员比较好说话。
王强脑经活咯,清爽,能力好,买相(长相)不差。老张搞不懂青青对他哪点看不上。他是比青青大十五岁,但这在国内很正常。大概是自己和老婆关系不好,害了青青。想起几年前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丧失的老婆,他又要想到死:做人实在没意思。早点去了那边好。也许人生的阳世界本身虚幻,阴界才是个实在的地方,那里的人不问明天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