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锁-第六章 雷引天工,雨牵夙缘
第六章 雷引天工,雨牵夙缘
夜色渐深,小屋内的油灯将两位女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言雪说出那一声沉重的“是”,沈芷沉默了片刻。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劝阻之意,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在她那片寂静的世界里,思考变得更加内敛而深邃。她慢慢抬起自己那双布满细碎疤痕、无法再精准施力的手,就着灯光看了看,然后缓缓放下,目光重新落回言雪写满决绝的脸上。
“寻常的路,走不通。”沈芷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我打听过,能入衡川旧苑,成为未来女主人候选的,绝非寻常人家的泛泛女子。”
她开始将自己零星搜集来的信息,拼凑成一个清晰的图景:
顾韫身为衡川旧苑的少主,他的婚事,早已不是简单的个人婚配,而是关乎家族技艺传承与血脉纯正的大事。据说在他幼年时,家族便已开始留意一些与顾家门当户对、同样精通机械工坊建造的世家女子,作为潜在的联姻对象。
这些女子,或许从懵懂孩童时起,所接受的教育、所接触的玩物,便与机关锁钥息息相关,她们的人生轨迹,很早便被导向一个明确的目标——有朝一日,能够踏入衡川旧苑,成为其下一代的女主人。
而这个“踏入”的机会,被具象化为一个特定的仪式,一场衡川旧苑极为重视的盛典。
“顾韫弱冠之礼后的第一个渔火节,衡川旧苑会举行一场工巧盛会,名为衡溪工巧。”沈芷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平淡,却让言雪心头一紧。顾韫,字衡溪,所以衡溪工巧,显然是为顾韫所办。
“盛会之上,”沈芷继续道,“所有有意角逐少主夫人之位的女子,将经历数轮机关技艺的比试,层层淘汰,直至最终……仅剩一人胜出。”
而这最后一步,亦是整个盛典最核心、最具象征意义的环节——衡川旧苑的当家主母,也就是顾韫的母亲谢玉秋,会亲自将她为未来儿媳准备的一枚信物戒指,放置于一个特制的、精巧无比的机关锁之中。
那最后胜出的女子,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解开此锁,取出戒指。成功,则名正言顺,成为衡川旧苑公认的少主夫人;失败,则前功尽弃,与这份荣耀失之交臂。
“能站到那最后机关锁前的女子,”沈芷看着言雪,目光如镜,“几乎毫无意外,都会是从那些早已被衡川旧苑相中的、家学渊源的名门闺秀中产生。”
沈芷的言外之意,再也明了不过。这些女子自幼耳濡目染,受过系统而严格的训练,为的就是这一刻。而言雪,一个来历不明、无父无母、更无显赫师承的孤女,连踏入这场盛会门槛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沈芷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个关键:“这场‘衡溪工巧’,并非孤立举行。它恰逢临潢城一年一度的‘渔火节’,而在此期间,其实更是天下机关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次盛会。”
渔火节期间,四面八方的机关术世家、知名匠人,会纷纷携带自家最新的研究成果或珍藏的绝学,汇聚临潢。表面上或许是观赏渔火,参与庆典,实则更是一场顶尖的技术交流与暗中较量。
据说,这一传统,最初便是源于对当年陆机堂十年一次的“百巧会”的致敬。辉煌时期的陆机堂,便曾每隔十年,在渔火节期间,广开大门,举办类似的交流盛会,汇聚天下名家,共研机关妙理,推动技艺发展。
“只是寒祁世家,远在北境,路途遥远,且理念与南派迥异,故从不曾参与。”沈芷的语气里听不出遗憾,只有淡淡的陈述,“这或许,也是当年寒祁先祖选择以十年互赠机关锁这种方式,与陆机堂进行另一种形式‘交流’的原因之一。”
信息至此,已十分明朗。言雪若想通过正常渠道参与“横溪工巧”盛会,无异于痴人说梦。她的身份,她的背景,是横亘在前的巨大鸿沟。
“所以,”沈芷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唯一的可能,便是在‘衡溪工巧’开始之前……先进入顾韫的心。”
唯有让顾韫本人对言雪产生足够的好感与认可,甚至是非她不可的情愫,由他亲自出面,打破族规的束缚,将她带入那场盛会,赋予她一个参赛的资格。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去触碰那枚决定命运的戒指,去搏一个进入衡川旧苑、接近核心秘密的机会。
渔火节就在一月之后,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不仅要考验言雪的机关技艺,更要考验她如何能在一个见惯了名门淑媛、自身条件极其优越的世家公子心中,短时间内占据一席之地。
灯光摇曳,映照着言雪逐渐变得苍白的脸。沈芷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前路的艰难与残酷,清晰地刻画在她面前。不仅仅是技艺的比拼,更是人心的博弈,是身份的巨大跨越。
寂静笼罩着小屋,窗外是临潢城永不沉寂的、遥远而模糊的喧嚣,那是言雪能听到,而沈芷永远隔绝在外的世界。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那双手,稳定而灵巧,曾完美复现过无数沈芷教导的机关步骤。如今,它们将要握住的,或许是自己和兄长、嫂子三个人的命运。
油灯的光芒在沈芷沉静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的是一片精密如机关图谱的思绪。如何在那位见惯风云的衡川少主心中投下一颗足以激起涟漪的石子?她已然有了一个极为大胆,且精准捕捉到顾韫职责与兴趣所在的计划。这个计划的根源,正是源自她日复一日,对那座沉默运转的云栖桥的、无声的解读。
在这些漫长的观察中,沈芷早已推演过云栖桥可能存在的各种隐患。此桥高踞坡顶,金属构件繁多,在临潢常见的雷雨季节,无疑是天地之威最易觊觎的目标。以陆机堂之能,绝不会忽略这一点。她推断,桥体内部,定然设有完善的“引雷”与“导流”装置。
最大的可能,这核心的避雷枢纽,就位于驱动十二铜兽的“十二辰齿盘”之上或附近。那里面,极可能埋设着用以顺导强大电流的“引雷金丝”。这种金丝材质特殊,导电性极佳,其作用就如同一个隐形的避雷针,在雷电袭来的瞬间,能迅速将毁天灭地的电流引导至桥下奔流的水渠中,借由活水将其分散、消弭于无形。这根金丝或许纤细,但其材质与设计,足以承受住年复一年雷雨季节的常规雷击。
沈芷的思绪在这里凝成一个冰冷的节点。除非有人,以超越常规的方式,刻意将雷电的破坏力,引导向某一只特定的机关铜兽。当强雷击中铜兽,其内部那根作为最后屏障的引雷金丝若不堪重负而熔断,那么下一道,甚至同一道雷击的残余能量,便会直接侵袭铜兽内部的精密机关结构,足以导致齿轮卡死、关节熔焊,使那只承载着时辰使命的铜兽彻底瘫痪。
这个隐藏极深的弱点,位于桥心铜兽的内部,寻常人根本无法得见,即便是衡川旧苑的普通匠人,也未必能完全洞察其所有奥妙。唯有真正精通机关术,且对陆机堂作品理念有所了解的人,才能从外部运转的蛛丝马迹中,逆向推演出这“可能的薄弱点”所在。
而衡川旧苑少主顾韫,每月初一雷打不动的登桥检修,其主要目的之一,恐怕就是亲自查验这些至关重要的引雷金丝是否完好无损,防患于未然。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软肋。
沈芷,正是通过一次次远远观察顾韫登桥后重点检查的区域、时长以及他偶尔流露出的专注神情,结合自己对机关原理的理解,才最终锁定了这个“薄弱点”。
时机,也需要天衣无缝的配合。
她注意到,云栖桥所连接导水渠的下游处,因着雨季将至,那由机关控制的巨大木闸门已然完全升起,为即将到来的丰沛降水腾出通道。临潢城中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了这季节的规律,家家户户开始囤积米粮物资,若非必要,都尽量避免在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时节出门。
因此,在风暴真正来临之前,云栖桥水渠下游那片区域,除了定时前去进行最后检查的衡川旧苑匠人,几乎人迹罕至。这,正是她行动的最佳掩护。
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天际已有滚雷隐隐传来,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沈芷算准了衡川旧苑匠人完成雷雨前最后一次巡查离开的间隙,悄然出现在了水渠下游。
她挽起裙摆,踏入微凉的渠水,用早已准备好的、混合了韧性水草与大小适中碎石的团块,极其巧妙地,将水渠的出水口堵住了约莫三分之一。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尽管双手无法进行精细的机关操作,但完成这类需要巧劲和判断的“粗活”,依然绰绰有余。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堵塞,将造成一个关键的、却又不易立刻察觉的后果:当雷电来临,暴雨倾盆,上游水量激增时,水流因出口受阻,桥心位置的水位将比正常情况下上升三尺。
这三尺水位的变化,足以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桥心水位的上涨,会微妙地影响驱动“十二辰齿盘”的水轮转速,虽然变化极其细微,但对于精密到毫厘的机关而言,已足以产生偏差。沈芷推算,这偏差将导致其中对应某个特定时辰的铜兽,在其运行至某个关键点位时,步伐提前半步。
正是这“提前半步”,会使得那只铜兽额间那根平日里被严密保护的引雷金丝,恰好暴露在桥心顶部某处特意留出的、用于散热或观察的结构性空隙之下。那一刻,这只铜兽,将成为整个云栖桥最高点附近最“突出”的金属导体,成为雷电最容易劈中的靶心!
而她所做的堵塞,也并非永久。当水渠中的积水因暴雨持续而累积到一定压力时,那股力量会自然而然地冲垮她用水草碎石堆砌的临时壁垒,让出水口恢复通畅。所有的破坏痕迹,都将被汹涌的水流抹去,消失得无迹可察。
她要的,不是毁掉云栖桥,而是制造一个“意外”的、局部的、恰好能被顾韫察觉并重视的故障。
她要让顾韫前往云栖桥检修的时间,从一个固定的、难以捕捉的“随机”,变成一个在特定驱动下的“必然”。她要让言雪与他的相遇,从一个漫无目的的“守候”,变成一个精准预判的“邂逅”。
她要让言雪如何进入他的视线,从一个需要费尽心机的“吸引”,变成一个因应突发事件而自然发生的“互动”。
风起了,卷带着湿土和暴雨将至的气息。沈芷站在逐渐湍急起来的渠水边,抬头望了一眼阴霾的天空,那里面没有雷声,只有一片压城的死寂。她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如同一个在寂静棋盘上,刚刚落下了一颗决定性棋子的棋手。
接下来,只需等待。等待那场如期而至的雷霆,等待那颗棋子引发的连锁反应,等待她为言雪铺设的,这条充满风险与算计的,唯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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