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十一)
其实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自己长得不漂亮的事实。
从小我就很喜欢跳舞,小孩子自己玩,也没有如今的各种训练和舞蹈班。我的柔韧性和弹跳力在学校里也算是顶尖。跳高跳远比赛常规赢。有文艺活动的时候小学班主任老师总是让我领舞。但这个惯性很快就被打破了。
二年级的时候学校来了第一批三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女老师。之前学校的老师大多是民办教师,正规的老师只有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和父亲的年纪相仿,不知因为什么运动被流放到我们小学多年。我是很幸运的,整个小学阶段都有他俩在,小学三年级开始便由他们轮流亲自授课。但我的幸运是建立在他们不幸的遭遇上的,命运的牵扯就是这样,哪有什么公平可言。我小学毕业后没两年他们就陆续调回了武昌,从此没再见过他们。
二年级下学期,新来的一位老师在学校挑选女孩子成立舞蹈队,教她们跳舞,准备去乡里文艺汇演。我以为还是我领舞,结果连舞蹈队都没有被选上。
小孩子的心思真简单,我还以为是那个老师不知道我跳舞好,所以下午放学后她们排练的时候我就站在围观学生的最前面,就差没跟老师举手示意我在那儿。老师好几次眼神从我身上瞟过,然后装做没看到我。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我还是一如昨日,目光随着那个老师动。看着那群被选中的女孩子,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是她们都长得很好看才被选中的,她们的动作很僵硬,也看不出她们有多喜欢跳那个舞。后来是班主任老师牵着我的手回去的教室,她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背说,没关系的,我们东生读书最棒了,我们就好好读书。然后我就没有多少受伤地接受了自己不漂亮的事实。
那个老师刚呆了一年就被调回了区里,我又回到了领舞的位置。到小学五年级,觉得诗朗诵才更有范,也就不再跳舞了。
直到我初三,父亲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他的宝贝女儿的长相有些不尽人意。
初三毕业要填志愿表,需要一寸的登记照片。我们都去乡里的照相馆照的照片。父亲拿到相片,十分不高兴,说这是照的什么照片,哪点像你。
我看那相片里就是我,只是侧着脸,让我的塌鼻梁更明显罢了。母亲说了半句,自己的闺女长什么样,后面半句她止住了没说出口。
父亲一意孤行,非要带我去工人村照相馆再照一次。很有意思的是,国内至今主流还是什么流行就千篇一律一个模样,感受最深的就是理发,能根据顾客脸型调整发型的理发师并不多。马未都老先生后来换的发型师应该就是那少数中的佼佼者。当年的情形更是如此,每个人照相的角度都一样。我不太明白照相师在按下快门之前明明是可以看到成像的,好不好看很明显的,这点比理发简单,怎么就没想过每个人的脸型并不一样,需要调整一下角度呢。
再照的相片出来后几乎和上一次照的没啥区别,父亲满脸的不高兴和失望,我只好安慰他,就是个照片而已。他拿着照片对比端详了我好半天,最后也只能接受那张照片,贴在了申请表上。而我也知道了,以后照相不要照侧脸。
我曾经和父亲讨论过,那个给他塞纸条的阿姨有没有可能不止只是同情他。父亲苦笑地说,平时没有多少交往,因为她是个不起眼的广东姑娘。
这下我就明白了,为何我长得像广广了,原来业力在父亲那。
大学后开始有人问我是不是广广了,时至今日,我都笑答,都这么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做个小手术把鼻梁垫一垫。取自体组织的话,要么用牙齿,要么用腓骨,想想都觉得不值。后来看到中医系的一位师姐临毕业时去做了隆鼻,五官看上去是更立体了,但看上去却更普通了 ,全然失去了她以前特有的小塌鼻的魅力,也就让我彻底放弃了隆鼻的想法。
我只承认我不漂亮,并没有到丑的程度。很多并没有我这样浓眉大眼的都谈不上丑,我哪里至于。但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很多对你的长相指手画脚的人,自己本身并没有在长相上有多少傲人的先天资本。我很好奇他们那样毫无顾忌评判他人样貌的时候,脑子里就不会闪过自己照镜子时的画面吗。在这点上,我是很推崇英语的说法的:If you can’t say something nice, just shut up。 少造点口业,人生会顺利一点。
当你认识到美貌也是个双刃剑的时候,也就完全对医美祛魅了。仔细观察,没有一个人真是上帝的宠儿,你不大可能应有尽有,十全十美,也不会两手空空,一无是处。若美颜和清醒的头脑之间只能二选一,我相信当初我一定是在佛祖面前长跪求来的后者。
我第一次听人夸我漂亮,是在落地英国之后。后来听多了,也是笑答,谢谢,都这么说。波澜不惊。
国人常说老外的审美有问题。其实老外和国人是一样的,都是物以稀为贵。在遍地肤白貌美,丰乳肥臀的洋妞里,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广广自带与众不同的吸睛的噱头,再正常不过。
父亲漂亮的前女友我见过一次。我在医院上班,父亲说最近她可能要去找我开点药。那天下午她由父亲的一位老同学佟阿姨带过来的。佟阿姨的先生就是父亲在电力局的同学。在老钢校读书的时候,他们两对情侣关系最近。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为啥别人都入不了父亲的眼了。当时已是六十多岁的她,不是一句风韵犹存就可以诠释她的美丽的。她看上去保养得非常好,不像是常年受家暴的样子。体型娇小的她,体态婀娜,肤若凝脂,面容温婉,眉宇间有岁月都无法抹去的盛世容颜。这么说吧,时至今日,我再也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
她坐下来低着头在手提包里翻找医疗卡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时不时斜向上瞟我一下,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是什么关系?!那可不是一般的关系!语气里满是得意和炫耀。那一刻我心底涌动的对她美貌的惊叹荡然无存,顷刻之间有股恨父不成钢的怒气直冲脑门。
佟阿姨也感觉到了不对劲,赶忙打圆场,是老同学,老同学。我按压着对她的厌恶,轻声地回答,知道。然后就那样看着她。我满脸应该写满了不就是一个前女友吗的表情。佟阿姨拿着处方带她快速离开。
果然,美人还是呆在画卷里比较好,要不然跑出来一开口要吓坏人。
回家之后我把那股怒气和厌恶一股脑都甩给了父亲,什么眼光啊,怎么看上这种女的!一脑袋浆糊,光漂亮有个屁用!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算是个前妻,也没有在我面前摆谱的理!更何况是个前女友!幸亏她没嫁你,要不然你要倒八辈子血霉!
父亲全程陪笑,等我倾泻了所有浊气,有些讪讪地说,不晓得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当初为了阻止她嫁给那个工作队的小头目,佟阿姨拉着她后来的先生当时的男友一起去找她,提出如果她是害怕父亲的右派身份影响以后的生活,他们两对就换婚。这换婚的梗佟阿姨毫不避讳地说过两次,让我只能在心里对他们竖大拇指,猛!
佟阿姨的反应和父亲一样,都是喃喃不明她何以变得如此。
父亲从北湖农场调回武钢总部后她才和父亲再次联系上。自父亲从老钢校被送去沙洋农场,已是十几年的光景。父亲这才知道她先生时常家暴她。父亲他们几个同学决定去她家看看她。
父亲回来跟母亲报备,母亲问父亲以什么身份去。父亲说同学啊,我们几个一起去。母亲说,你想去就去,只是小心别被她老公打出来。父亲只能悻悻作罢。
后来父亲又提及她向父亲诉苦,说她两个儿子对她也不好。我和父亲说,讲讲电话行,你也解救不了她,除非你去娶了她。父亲笑骂我乱讲。我心里说,哼,想抢我老爹,门都没有!母亲反而比我淡定,她说你爸不是那种人。我也相信父亲也只是希望她过得好而已,再无其它。但一想到他有可能被人打主意,我就会像刺猬一样浑身竖起尖刺,跳将起来。
像我这样不漂亮的人,是完全不能够理解美人们迷之自信的由来的。我看过好多大众美女,仿佛一个男人一旦年轻时追求过她们,就终生成了她们的哈巴狗一样。那绝色佳人有那样的挑衅,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而最近我会想,那挑衅里,会不会多少有些是因为英俊的父亲养了一个我这样不漂亮的女儿,从而让她不自觉地升起了挑衅的底气呢?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