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琵琶行

 

導語:1996年我在德國學成卻無法還鄉後,用德文作品獲得德國居留權。1997年開始拼湊了一個雙重含義的德文詞Seidendrachen(絲龍或絲風箏)為題用以解讀《紅樓夢》與紅色暴政。2013年有出版社準備發表這部長篇小說時,發現這個德文詞已有人用作書名,於是只好在出版人提議下以Der weite Weg des Mädchens Hong(《紅或(虹)妹或(女)的漫漫長路》)發表。在此推出我自己譯出第一章〈象靜物畫一樣的琵琶〉,接受檢驗,歡迎斧正。

 

 

 

 

銀杏街上的草房

 

在西藏高原的東部有個盆地,四面環山,河流相交,得名四川。約西元前四百年,蜀國在肥沃的盆地中部建都。秦始皇創建秦朝(西元前221-207)時佔領該國,但蜀國的首都-錦城-依然是龐大的秦朝西南部的中心。

 

四川在宋朝(960-1279)達到發展巔峰,那時就已經使用紙幣。當成吉思汗帶領侵略軍打過來後,給四川造成毀滅性的一擊。儘管七百年裏戰火紛飛,但在1949年前,在錦城僅茶葉店就有138家。

 

在這個歷史悠久的城市裏,銀杏街的最早蹤跡可以追溯到唐朝。因為這條街就在一條興起染坊的河上。從最後一個皇朝末期(1644-1911)起,尤其是在四川成為蔣中正抵抗日本侵略的最後堡壘之時,銀杏街演變成一條工匠之街。那時沒有民國人知曉斯大林像列寧一樣正在有計畫地滲透中華民國,正是紅色間諜挑起了日中戰爭。

 

銀杏街的兩邊排列著簡陋的黑瓦泥牆屋,屋裏住著有各種手藝的工匠及其家屬。房屋的街面僅由褐色的木板組成,每天雞叫時,這些木板會依次被卸下挪在一旁。街面因此變寬了兩倍,居民就在此生活並製作手工藝品出售。

 

大人在打磨木梳時,孩子也在磨練他們的耐性;主婦在用蔥薑蒜炒菜時,主人則在與買主談貨論價;一邊在算盤上打收入與支出,一邊在給小孩把屎把尿……一直到天黑,最後一個顧主離去後,木板才會重新被樹成一面牆。在沒有照明的街上,只有黃鼠狼出沒,時不時會捉到一隻雞。

 

在銀杏街的一頭瀰漫著公廁的臭味。這是個只有一排用低矮的木板隔開的蹲式廁所,男廁左女廁右。街的另一端有個水龍頭,一戶人家靠賣水為生。這兩處都是信息傳播處。

 

在街道上的兩百多個門牌號碼中只有22號不是店鋪,而是王家的大門。與別的院門相比,這個門非常簡單。兩邊沒有門聯,只在門的上方掛了一個牌子,上有「福祿壽安」四個鍍金大字。而店鋪都只有門牌號。不過舖裏擺放的商品很容易讓人識別這些店家。

 

1945年,同盟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獲勝後,在中華民國爆發了抵制斯大林支持的國際共產勢力的護國戰爭,在王家也引發衝突。王家的孩子紛紛離家出走,有的追隨共產黨,有的抵抗共產黨。在共軍入城前,王家的妻妾都帶著珠寶盒逃走,只有王半街獨自留下守護家業。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北平宣布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在1947年底,在歷史上首次全民選舉中,2億5千萬中國人投票認同蔣中正為總統的中央政府。兩個月後,合法政府不得不把四川留給共產黨,一個原因是共諜用各種伎倆成功分化與統戰了四川政要,讓他們相信共產黨會建設一個更好的社會。結果在共產黨接管政權後,誤信共產黨宣傳的中華民國精英階層都挨個被殘酷的迫害。

 

為了安頓一個共產黨幹部及其家屬,銀杏街的老主人被趕出他的兩層高的主樓。1950年韓戰爆發後,為了金援共產勢力侵佔朝鮮半島與青藏高原,王半街像其他地主與企業主一樣被中共剝奪家產。

 

僅在1951年的一個夜裡,就有1687人在錦城被以「反革命」之名抓捕,遭受酷刑,然後分批被槍決,因為他們屬於中華民國的中上階層。錦城當時的人口不過70萬,就是說,那年有千分之二到三的居民被殺害。當時的中共四川省第一書記超額完成嗜血成性的毛澤東要求的殺人比例。

 

銀杏街的半街王逃脫了百萬富人的悲慘命運,他既未被槍斃,也沒有被捕,因為他有兩個兒子為中共而戰,小的那個兒子還因此喪生。不過這位昔日的主人被迫放棄由其人力車伕拉進拉出的優裕生活。不僅如此,他還必須用掃帚賣力掃街。他依然穿著傳統的長袍,這種士大夫穿的長袍像日本的和服一樣長及腳後跟,雖然他並非士大夫,他也依然精心護理自己的山羊鬍子,雖然他只能住在過去他的傭人睡覺的草房。

 

老主人的老式裝束與綽號半街王 -半街之王-在他很快離世後還在銀杏街上傳說。如果小孩哭鬧,就會有人說:「別哭,不然半街王就來了!」此前的說法是:「別哭,不然共匪就來了!」

 

半街王的死訊從廁所與打水處傳出。關於他的死法有多種猜測。他生前留給居民的最後一面是在院裡的銀杏樹下的井邊。他拿著一根雕刻的拐棍圍著井繞了很久。他打算跳井嗎?

 

有位大院的新居民鬆了一口氣說,「他沒有跳井對我們而言是件幸事」。最後誰也不知這位半條街的擁有者是怎麼死的,但大家都認為是自殺,因為從1952年開始僅茶商就有6位被迫用自殺逃避紅色恐怖。

 

半街之王比那些茶商富有多了。王家大院的新居民不知老主人生前的詳情,但都聽說,半街王與四川最有實力的劉氏家族是一伙的,不是什麼君子。所以,有人說,他造了孽,以這種方式消業還債。「善惡必報」一直是中國的傳統信條。

 

沒有人為老主人哀傷。周嬢以居委會的名義處理了他的後事。在他的屍體被一輛板車送去火葬場前,沒人見到他的孩子與孩子的母親露面。他過世後,草房被封。有的居民為此寧可繞彎路,以免經過草房,據稱那裏見過鬼魂。

 

共產黨奪取爭取後,銀杏街的店鋪一個接一個倒閉,尤其是在宗教用品包括香火被禁止後。失業的工匠被安排到新成立的集體工廠比如專門印刷共產黨領袖畫像及其宣傳資料的印刷廠。

 

昔日的商業街變成了清一色的居住街,不再有買主與顧客, 但不缺路人,因為人們發現這條不過五百米長的小街是通往剛修建落成的人民廣場的捷徑。除此之外,街道居民的生活像往常一樣:人們在街上吃飯,大聲與鄰居聊天,把洗衣板放在大木盆裡搓洗衣物。

 

一天一輛軍用卡車開進街裏。幾米不到就停住了。一個臉上有胎記的軍官走出駕駛室。「我們在這兒下車,街太窄,車開不進了。」他對在卡車上的那些軍裝不如他合身的士兵們說到。

 

1949年前,在四川可以看到不同國家出產的車輛,但隨著中華民國的淪陷,外國車輛失去蹤影。1956年,在蘇聯支持下,「解放」牌卡車被作為中共政權的新成就推出。現在首次有這麼一輛草綠色的汽車出現在銀杏街上。人們觀看汽車時,身著軍裝的一隊人從車上卸下各種建築材料與工具後,開始搬運。他們數著街道號碼,找到第22號,魚貫而入敞開的大門。鑲有金字的門牌已經被小高爐吞噬。在毛澤東的政令下,全民被迫煉鋼來「趕英超美」。王家大院已經變成一個多家居住的大雜院。過去是接生婆的周嬢在社會主義新社會當上了居委會主任,她通知大家,有人要搬進草房,士兵們幫忙維修。

 

一輛軍用吉普車送來一個還留著髮髻的婦人。周嬢介紹說她是蘭嬢。蘭嬢裝束簡樸,看不出年紀,臉上和手上的皮膚都很細嫩,但眼裡沒有好奇,只有安寧。她與居民說同樣的方言,只是嗓音既輕柔又清楚。她說話,只是為了作答,她的回答總那麼簡短,以致沒人能與她對話。她沒有客人,但她入住後,郵遞員開始定期出入大院。

 

昔日安靜的王家大院變得像集市。孩子像雞一樣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王家的花圃種上了蔬菜,不到十年王家栽種的植物都被連根拔起。院裡不光嘈噪,還有吵鬧。

 

唯獨蘭嬢超然於外,對每一個住戶都面帶微笑。從她的草房裏按時傳出一種安寧的旋律,落入動盪嘈噪的大院。似乎只有院裡的酒鬼注意到這種柔和的旋律。作為應和,他用一雙筷子敲著酒瓶唱起戲來。他的妻子與孩子以為他喝醉了。

 

每天一早蘭嬢就走出草房。在門口忙家務的鄰居們回打著招呼發問。她的回答總讓人無話可說。

 

隨著時間的流逝,在蘭嬢與鄰居們間形成固定的問候語。「你上街哇?」蘭嬢柔聲回答:「對頭」。除此之外,沒有交流。

 

時不時蘭嬢會給院裡的每個小孩帶回一個水果,這讓很少吃到水果的小孩十分快樂。這位獨居的蘭嬢對他們而言像大人為了滿足願望敬拜的觀音一樣。

 

當手臂上配戴金黃色的「紅衛兵」袖章的年輕人出現在錦城時,不再有郵遞員來到雜院。為了修建「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展覽館」,城裡的蜀王府被拆毀。在「毛澤東思想萬歲」的展覽廳前還有一座12多米高的毛澤東全身像樹立在7米多高的座基上,這樣的毛像在紅統區有上千座。在毛高舉的水泥臂膀下響起槍聲時,古典音樂在院裏消失。

「你為何不彈琵琶了?它讓我想起美好的時光」,酒鬼對蘭嬢說道。「當心!別讓我們成為紅衛兵的靶子」,蘭嬢接過話來說完便離去。與此同時,*****的「英雄事蹟」在銀杏街上傳播。

 

「四川省委書記被紅衛兵押到人民廣場的萬人大會上批鬥,他的老婆被公開羞辱後在關押中自殺。他的二兒子也被打死了」有人在廁所裏交談。

「你要給我們開玩笑,也要想一個可信的」,有個駝背回答。

「他說的不是玩笑。中共的頭頭腦腦比如讓我們捱餓讓農民餓死的鄧小平真的遭到惡報。」

「難以相信!如果他們現在就遭報,下輩子就不用像我一樣當駝背了」,駝子似有所悟。

「又有一場新的運動?」另一位來上廁所的居民回應道。

「毛主席這次號召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要砸碎一切舊東西。」

「共產黨砸爛的還不夠?我們的生意,鐵鍋,神龕都挨個砸了」駝子插話道:「四川還沒槍斃過這麼多人,餓死過這麼多人!」

「這種說法要不得」,有人打斷他的話回答。「共產黨讓我們不再被半街王剝削,也不用繳稅」。

「我寧可有錢賺,有稅繳,也不願沒有生意作,不准掙錢,還必須參加批鬥會。」

直到有人提醒當心被檢舉揭發,激烈的爭論才得以停止。

 

有關紅衛兵的所作所為的消息促使第二天有好幾家都沒有把門板挨個卸下。更多的住戶也不再卸下門板。最後銀杏街變得像夜裡一樣空無一人。如果小孩子哭鬧,大人會說:「安靜,要不然紅衛兵就來了!」

 

紅衛兵隨心所欲來來去去,看到他們粗暴地在王半街主樓搜查並暴打住在那裏的幹部一家時,居民嚇壞了。

與父母是高幹的最早的北京紅衛兵不同,西南的紅衛兵一般不找小老百姓的麻煩,主要只攻擊高幹。

銀杏街作為小街也沒有像城裡的主要街道一樣被紅衛兵掛上新的街名。

 

在紅色恐怖中,一位身著軍裝的短髮女人出現在銀杏街上。不安的居民很驚訝。這位陌生人要找蘭嬢。

周嬢帶著她去見蘭嬢,介紹說她是李紹萍同志。在著老式服裝挽髮髻的女人的陪襯下,李紹萍同志顯得像個小青年,雖然談話透露她是六個孩子的母親。「我代孩子他爸在山城的首長向你問好。等條件允許,他會來看你。我來是想請你照看我們家的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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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凄美在心中流淌,這應該是文城中算得是中文作品的一件了。 -衍波襄平- 给 衍波襄平 发送悄悄话 衍波襄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5/2025 postreply 13:22:55

意犹未尽,余音绕梁 -侍灵寺- 给 侍灵寺 发送悄悄话 侍灵寺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6/2025 postreply 08: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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