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童话
(4)老师说谎
我们四年级的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半夜鸡叫》,是小说《高玉宝》的一节。因为我早已读过小说,所以没太在意。不知为什么,老师讲着讲着,高玉宝的形象就高大起来,而且越来越高大,简直就成了我们的偶像。
有一天,老师激动地向我们宣布:最近我们邀请了高玉宝同志来学校作报告,他现在是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军官,住在北京,这次专门坐火车来锦州给我们作报告。同学们听了这个消息,喜悦、兴奋,溢于言表。老师还特意找我的同桌陈宝纯谈话,告诉他,高玉宝的报告是以大队会的形式举办的,报告后要举行入队仪式,高玉宝会亲自为他戴上红领巾。陈宝纯是一个极聪明的男孩子,只是因为太淘气,上课爱搞小动作、说话等等老师眼中“不守纪律”的毛病,一直都没有加入少先队。老师很关切地告诉他,马上就从站一毕业升入五年级了,一定要在进入新的学校前把红领巾戴上。陈宝纯果然很受感动,举止大有改观,竟然变成了一个乖孩子。
高玉宝终于被我们盼到了。那天下午,我们全校师生在借用的新生电机厂礼堂召开了隆重的大会。身着崭新军装的“高玉宝”昂首阔步走上主席台,敬军礼后开始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报告,抑扬顿挫,慷慨陈词。会场秩序出奇的好,掌声经久不息,我们这些崇拜英雄的小学生兴奋不已。最后,如老师所言,“高玉宝”亲手将一条红领巾系在了陈宝纯的脖子上,并勉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更大的进步。我看见了陈宝纯眼睛里的泪花。心想,这个淘气包竟然也会流泪。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和几个伙伴又去保二小学的操场玩儿,突然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不是“高玉宝”吗?“高玉宝”正带着一班学生上体育课。虽然他不再穿军装,但他的样子我不会记错,因为我听报告时足足盯了他两个多小时。我震惊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立即跑回去,找到王纯英,告诉了她这个惊人的发现,她却平静地告诉我:那天高玉宝报告前她在老师的办公室撞见了脱下旧制服,换上军装的高玉宝。她惊讶地问老师,高玉宝怎么穿便装来了,老师要求她:“看到的事情,不要说出去,记住,永远也不说。”当时和她在一起的,还有我班的熊江云。
听完我还是反应不过来,高玉宝怎么没回北京,到保二小学来教体育课了?我问了好几个在保二上学的小朋友,终于弄明白,那个人是保二小学的体育老师,只是到我们学校扮演了一场高玉宝而已。可是老师为什么要骗我们?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大的谎言?我无法解释,这些天天教导我们做诚实孩子的教师竟然撒谎、制造骗局,我不能接受。一种受到了欺骗的愤怒,在我心里久久挥之不去。我做梦都不会想到,骗了我们的,不仅仅是老师,还有编教材的出版社,还有作家荒草,还有高玉宝本人。《高玉宝》是我认真读过的第一本书,也是我第一次接受“忆苦思甜”的教材。因为《高玉宝》是纪实小说,书里的人物、地点都是真名实姓,我从没有怀疑过它的真实性。我的同代人都学过同样的教材,对于“周扒皮”的丑态和罪恶也会和我一样,有深入骨髓的痛恨。
可是,这一切却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周扒皮”,他叫周春富,是一个闯关东而落户辽宁大连瓦房店(复县)的农民,一生勤劳苦干,攒钱买地。他对待家人和自己的生活节俭到吝啬的程度,对伙计却是宽厚和客气的。土改时他家拥有土地近200亩,被定为富农。1960年落实土改政策,第三次划成分,他还是富农。可是他早已经在1947年的土改斗争会上被乱棍打死了。因为一本小说《高玉宝》和一篇课文《半夜鸡叫》,他成了中国最有名又最名不符实的地主。
儿时读书的深刻烙印,使我对于一个没有上过几天学,却能写出影响几代人的作品的人物充满了仰慕和好奇。几十年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忘记过高玉宝。在我和姐姐插队农村的日子里,当我们深夜在访问赵大娘的山沟小径疾走时,我的思路都会游离到那个“半夜鸡叫”的场面。我问姐姐:“那样一个残忍狠毒的地主怎么没用皮鞭大棍抽打长工,吆喝‘起来!干活去’,而是猥琐的钻进鸡窝里学鸡叫,弄得满脸鸡屎?”当时,我们就站在半夜三更的农村土地上,周围一片漆黑,连路都看不见,怎么铲地?白天铲地,晚上衣服还没脱,又去铲地。还天天如此?我的问题一个个冒出来,姐姐也无法解答。
改革开放的大潮冲淡了《高玉宝》留给我的痕迹,可是我的疑问依然存在。2009年,我读到一本由中央文献出版社发行的名为《半夜鸡不叫》的书。几年之后,我又在订阅的《作家文摘》报上看到一篇忆文,说的是1963年的一天,部队军官高玉宝去了周春富的家乡,通过他的熟人一再嘱咐乡亲们:“外面如果来人问我在没在周家干过活,你们不要乱讲话,一定回答,我在老周家干过活。”事实是,高玉宝没有在周春富家当过雇工,更没有半夜鸡叫的神话。《高玉宝》一书是奉命之作,是为了宣扬阶级斗争、批判旧社会的黑暗和地主的罪恶。《高玉宝》的出版发行使得周春富,一个勤劳致富的农民,被冤枉致死,并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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