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童话
古大姨离开我家不久,经邻居介绍,来了一位姓陈的阿姨。她是河北人还是山东人,我记不清了。她只有三十几岁,梳着两条长辫子,她爱走动,爱逛街、爱串门,不像古大姨那样总在家收拾这,归拢那。她也领我上街,可奶奶不太喜欢她。
奶奶离开后,陈阿姨在我家当家作主的日子来了,她和介绍她来我家的老乡,我们的邻居王叔叔,来往的特别密切,什么东西都往他家拿,有时还让我送过去,包括做好的饭菜,没做的粮食和蔬菜。一次,邻居赵大娘告诉妈妈,陈阿姨公然当着她的面把一整袋没开封的面粉送到王家了。这件事我也知道,但没有对爸妈讲,因为我去过王叔叔家,他们家里只有他和两个儿子一起生活,他们只住着一个北屋,屋子里很暗,没有什么摆设,吃的饭也很简单。我想,陈阿姨送给他们东西也没影响我们生活,但爸爸妈妈经过讨论认为东西的缺失不重要,她和王叔叔的亲密关系,会使事情变得复杂,所以辞退了她。
一次,妈妈的一群学生来家里吃饭,一个叫王翠媛的学生看到妈妈一个人在厨房忙里忙外,提到她姐姐王翠梅可到我家当保姆,妈妈当时就答应了,一点儿没犹豫。几天之后,王大姨来到了我家。她是从彰武县农村来的,家里有婆婆、小姑、一儿一女。她的丈夫早已去世,小姑和儿女都在读书,婆婆老迈,家庭成份是地主,家里没有劳动力,靠她一个人挣钱养家,生活十分艰难。
王大姨和妈妈一个姓,妈妈让我们叫她大姨,还告诉我们,她和妈妈是姐妹,所以很多年中我都认为她是我的亲姨,是妈妈的妹妹,妈妈的学生就成了我们的三姨。大姨来后,弟弟不再去老毕家了,我们也不再去医学院食堂吃饭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分外热闹。大姨对我们一家人特别好,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做的饭也好吃。妈妈说大姨要养活一家人,负担太重,所以将她的工资涨到四十元(古大姨时是三十元),还负责给她买衣服、鞋等全部生活用品。星期日全家人一起去公园玩,大姨也和我们一起去,我们拍的全家福里,大姨和妈妈并排坐在一起。
大姨抽烟,她有时派我去买烟,是八分钱一盒的“握手”牌香烟。我看到爸爸有时也抽烟,是“前门”牌的,就对妈妈说,要让大姨也抽前门牌的烟。妈妈便让爸爸买烟时,给大姨带出一份,大姨就不用再抽那又浓又呛的“握手”烟了。大姨对我说,这烟的味道真好,你爸妈真好。
大姨刚来时,看我每天抱着连环画报看个没够,以为我已经上学了,可是我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念“什么”,有时一连几个生字就念“什么什么”。大姨听了纳闷,就接过书看,然后一字一字的告诉我读音和含意。
有时读着书上的故事,大姨会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大姨念过六年书,很喜欢读书,可是日本鬼子来了,父母就不让她去学校了。家里很早给她订了亲,丈夫是一个文弱书生,结婚不几年,就得病去世了。大姨一个人带着儿女回了婆婆家,婆婆家又成了地主,土地和房子被分了,人被斗了,生活难以为继。大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白皙的面容现出忧郁。她非常希望她的儿女能继续读书,但又怕因为家境艰难使他们读不下去。我对大姨说,到时候爸妈一定会帮助她的。大姨点头说,我信。最高兴的就是我了,我以为大姨会永远在我家呆下去。
大姨爱看电影,每次都带着我和弟弟,最常去的是锦州电影院。大姨喜欢的电影跟妈妈不一样,她带我们看过“画中人”、“女驸马”、“墙头马上”、“天仙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看到的香港电影“男大当婚”,满场都是笑声。妈妈说,那叫喜剧。大姨每次都带我们去电影院里的小卖部旁,看那里挂着的电影明星大照片,共有20多幅。大姨对他们的名字很熟悉,慢慢地我也记住了他们。
1958年,在贴满街头的“大跃进”标语中有一条是“街街巷巷办工厂,家家户户无闲人”。这个标语还被写进了一首歌词里。大姨被定位为“闲人”。街道干部来到我家,对妈妈说,街道办了托儿所,让大姨到那里去带孩子,是为大家服务,而在我家,只带弟弟一个孩子,为我们一家人服务,是“受剥削”。爸爸妈妈当然不会让大姨继续“受剥削”,只好同意让大姨去参加“街道幼儿园”的工作。大姨去街道幼儿园上班了,弟弟也被送到了这个幼儿园, 大姨还是吃住在我家,妈妈照常给大姨发工资。
这个所谓的幼儿园是一个普通住户的房子,屋内有一个小炕,地上没多大地方,窗户外是铁栏杆,送去的小孩只有三、四个,没有任何摆设,没有玩具,没有水果,几个小孩每天只能站在炕上扶着栏杆向外张望。每天晚上,我都迫不及待地去接大姨和弟弟,然后一起回家。这个小破“幼儿园”很快因为没有孩子再来而解散了。
大姨又被派到了一个更远的幼儿园,在第四中学附近的一个胡同里。我总会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回家时的情景,三个人边说话边走着回家,弟弟太小,走不动远路,大姨只好一会背着他,一会领着他走,很长时间才能回到家。那时候,妈妈晚上给我们做饭,她怕大姨太累了。好在时间不长,这个大跃进诞生的幼儿园就解散了,街道上没人管了,大姨和弟弟又回来了,我们的幸福又开始了。
不久,大姨身体不适,妈妈带她去医院,查出了心脏病,其实她早已染病好多年,只不过是强挺着罢了。妈妈给大姨买了口服药,并决定减轻大姨的工作,弟弟被送到了古塔一园,家里要洗的大件衣物送洗衣店,小衣服每个人自己洗,大姨只负责做饭一事。我和姐姐负责洗碗,扫地,擦玻璃。而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和星期日,妈妈自己下厨房。
半年以后,大姨的身体逐渐好转,脸色也开始红润了。这时候,大姨的小姑、女儿、儿子都上中学了,她很挂念他们,妈妈让她回家看看。回来后,大姨说,她婆婆贫血,很消瘦,家里的状况也不好,孩子们常常吃不饱饭,读书都成了问题。爸爸妈妈商量后,决定让她们全家都搬来我家,因为她家没有劳动力,还有三个正在读书的孩子,在农村生活太苦了。这样,大姨一家人全从彰武县农村搬到了我们家。
他们一家算上大姨一共五口人,三个念中学的哥哥、姐姐和小姑姑,再加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都住在了我和姐姐的屋子里。屋子里放了四张单人床,我和姐姐住进了壁橱拆掉后的隔断里,大姨一个人住在做仓库的小屋里。家里热闹起来。每天晚上三个中学生都要学习,写作业,我和姐姐趴在自己的床上看小说,不时抬起头看着他们挥舞圆规,三角尺,坐标尺等等埋头计算的样子,很是有趣。因为小姑姑和哥哥要准备升学考试,每天都要学习到很晚。那个奶奶,瘦得吓人,脸色白里透青,不爱说话,也不笑,我有点怕她。
有一天妈妈向大姨发了脾气,因为大姨在做饭的时候做了馒头和苞米面饼子,让哥哥、姐姐和小姑姑三个人吃苞米面饼子,并让他们提前吃了晚饭。妈妈知道后很生气,说不能全家人吃两样饭,要吃大饼子也要全家一起吃。大姨辩解说,三个孩子的饭量太大了,她实在不好意思,而且他们在老家时还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呢。可妈妈说,既然住在一起,就不能区别对待,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的。大姨听了妈妈的话,从此再也没有单独为他们做粗粮,全家都在用写字台改成的大饭桌上吃一样的饭菜,那个奶奶还享受妈妈专门为她买回的各式糕点、糖果。
一次,我在景蓬家里玩儿,跟陈义阿姨聊天时提到大姨一家的处境。陈义阿姨竟记在心里,没过多久就帮忙把大姨全家人的户口都迁到了锦州。后来大姨家的哥哥、姐姐和小姑姑分别升学、就业,一家人搬进了离我家不远的一栋房子。
1964年,大姨家的姐姐上了大学,哥哥和小姑都进了国营大厂,家人不愿大姨当“保姆”了,她和我们恋恋不舍地分开了。大姨离开我家后,没有在家享清福。她呆不住,去卖冰棍了。我上中学时,大姨就在和平商店门口卖冰棍,每天放学,我都会绕到那里,和大姨说上一会儿话,然后吃一根冰棍再回家。妈妈带我和姐姐上街,也常常拐到大姨家看看、聊一会儿天。大姨也常来我家。她在我的心中就是我的亲姨,一直都是。
我的大姨,一位惦记我,疼爱我的亲人只活了不到五十岁,在文化大革命的刀光剑影中去世了。爸爸、妈妈、姐姐和我去了他们家,悼念亲爱的大姨。
小时候,大姨常常逗弟弟:“长大了挣钱给谁花?”弟弟每次都会清楚地回答:“给大姨。”我虽然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不会说出那样幼稚的话来,可是我一直都在想,长大后,一定好好对待大姨,给她买好吃的东西和好看的衣服,不让她干活,让她享福。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没有享过清福,她一直都在承担着重担,而不愿成为子女的负担。她一直在严寒烈日下卖着冰棍,白皙的皮肤晒得又红又黑,瘦弱的身躯日益衰老。每一次见到她,我心里都会很酸楚,总劝她不要再卖冰棍,劝她在家好好休息,但她总是笑着告诉我:“大姨不累,在家呆不住。”不知疲倦的大姨就在永不停歇的劳动中离去了。
我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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