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22云梦城邦

羽的日子依旧。

在工坊中制坯的活相对轻松,留给了稻叔的女儿鹀,羽自己则主动扛下了粉碎石料的重活。他常一个人守在石砧前,挥动沉重的石锤,将大块的石料敲碎,再放入石臼,用石杵研磨。从晨光初露到日影西斜,粉尘沾满了他粗硬的头发,汗水浸湿了他日渐硬实的臂膀。日复一日,他的嘴边冒起了胡须,而那双疲惫的眼中似乎已不再有光。

就这样,时间在枯燥、麻木与煎熬中无声地流过,转眼冬去春来。

这天,举邑的信使忽然来到瓠山,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举邑的大巫光竟然死了!

信使匆匆宣布了城主和大巫燕的征召令,很多驻留工坊的举人看守被直接抽调回举邑。陶叔手下的两个举人学徒也都被点名征发为族军战士,急急忙忙地跟着回城去了。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九黎氏和举邑联盟打起来了,不过这一次举邑打了败仗,死伤很多,于是城主和新上任的大巫燕不得不大规模征发族人扩充军旅。

原来,统合后的九黎氏实力大增,不仅夺回了夏水西岸的黎氏故地,接着便开始蚕食九嶷山东麓涢水中上游的渔猎场。涢水两岸是西涢氏和东涢氏两大氏族的地盘。新加入举邑联盟的西涢氏以前在赤望联盟,刚和黎氏打过仗,本就有仇,这下更是冲突不断。举邑接到两家涢水大氏族的求援,作为盟主必须出面,于是,大巫光为表诚意亲自去见黎尤。

可大巫光一去,就此杳无音讯,而跟随他的众多个护卫也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有人说,当初赤望的扈勃借谈判的机会杀了黎氏的全族长老,现在人家山里人也不讲武德了。还有的传言就更真切了,说大巫光就是被黎尤一箭射死的,而随行的举人也全部被杀,祭了山神。

举人学徒回城参战,留下的看守们主要看管着战俘,原本严管的矿区和工坊便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一日午后,羽借着采集石料的机会溜出了工坊。

泽畔吹来的风已变得温软潮湿,带着水藻和新叶萌发的腥甜。这气息浸润了羽麻木了许久的感官,唤醒了沉睡中的记忆。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夏日,大雨滂沱…… 还有那片山谷,那些蓝紫色的小花又在盛开了吧?

心跳如鼓,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最后,羽几乎是在山林中忘情地狂奔…… 当那片熟悉的蓝紫色再次涌入眼帘时,他才猛然停住脚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花海依旧,物是人非。

回到这里,羽的心境仿佛已跨越了千山万水。

此刻,回想起当初那一幕幕懵懂甜蜜和怦然心动,虽恍如隔世,却又如此的真切!真切得让他感到胸口那种钝痛在不断地淤积、放大。他拨开及腰的花丛,走向记忆中的石洞。洞口的草树长高了许多,新叶嫩绿。来到洞内,光线陡然昏暗,那堆篝火遗迹仍然保持着原状。显然,这里再没有人来过。

四周寂静,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洞顶水滴渗下击打石面的轻响,一股巨大的孤独感从四面袭来。

“小濯…… 她已经忘掉我了吧?”

这念头一起,眼前湿漉漉的岩壁,洞口摇曳的草树,甚至洞外那绚烂的花海,都骤然褪去颜色,变成了灰蒙蒙的、乏味的背景。刹那间,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只是虚幻,唯有胸口那无形的块垒一直在膨胀,堵得人无法呼吸。眼前变得模糊,记忆反而更加清晰,曾经在洞口的约定,举邑的重逢,采药时的相拥,逃亡之夜的诀别,烈日下的轻抚,和祭台上那锁定一生一世的惊鸿一瞥,都历历在目,几乎触手可及,真实得如同就发生在昨日。

羽退出洞外,炫目的阳光将他带回了现实。

他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折下几枝蓝紫色的小花,笨拙却轻柔地将它们编成一个小小的花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花瓣紧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像是来自遥远记忆的温柔回响。

 

日头西沉,羽回到工坊。

他刚溜进工棚的阴影里,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

“小子,大半天的,哪里去了…… ”陶叔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火气和不安。

羽正琢磨怎样蒙混过去,却见陶叔忽然顿住,盯着他的手腕,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陶叔迅速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撸下了那蓝紫色的花环,扯着羽躲到僻静处。“快告诉我,”陶叔的声音压得很低,执着花环急切地问道,“这荆金草,是从哪里来的?”

“荆金草?”羽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就是这个!”陶叔的呼吸粗重起来,粗大的手指掐着那蓝紫色的小小花环,“荆金草,荆金草!懂吗?小子!长这种花的地方,那地底下…… 就有荆石哩!”

这是个古老的经验,一直在工匠和巫者之中口口相传:这种蓝紫色的小花是土地之下聚集的金石之气所催生,所以也叫“荆金草”。循着它,人们往往就能找到埋藏在地下的荆石矿脉。所以,这小小的花环虽不起眼,但在陶叔眼中,它不仅是大地的馈赠,也是上天的兆示。

第二天一早,陶叔佯称要上山去探看优质的陶土,举人看守并没在意,挥挥手便放行了。

陶叔和羽师徒二人背着藤筐,离了工坊,再次潜入了那片山谷。

两人拨开茂密的蕨类和藤萝,仔细搜寻,果然在多处发现了夹杂着斑斓锈蚀痕迹的断面。

陶叔敲下一块剥离的碎石,凑到眼前细看,“是,是荆石脉!这成色!…… ”陶叔抬起头,环顾幽静的山谷,兴奋地喃喃叹道,“先祖在上,神明在上,这是在可怜我这老陶匠,可怜我们泰民氏人啊!”

回程路上,陶叔心潮难平。他本来并没想过自己会被困在这瓠山多久,但是此番出来,山野的轻风、林间的鸟鸣,尤其是发现荆石矿脉这个巨大的秘密,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悸动。

陶叔让羽背了采集的石料先回工坊,自己却绕弯路去了另一边的矿场。

 

天快黑时,陶叔才匆匆回来。

工坊里已点起火把,跳动的火光下,陶叔那紧绷的嘴角和阴郁的表情让羽和鹀心中一沉。羽不敢出声;鹀紧咬着嘴唇,手指纠结地攥着衣角。陶叔没说话,径直来到僻静的暗影处。羽和鹀对视了一眼,便轻手轻脚地跟去。

四周是寂静的黑暗,只有切切的虫鸣和远处大泽岸边时而传来阵阵蛙声。

陶叔等两人来到近前,才用近乎耳语的低声说道:“矿场那边…… 咱们泰民氏的族人,没剩几个了。”

“我阿爸…… ”鹀吓得声音都带出了哭腔。

“稻长老还好。”陶叔连忙出言安抚,只是眼中的悲愤却仍然掩饰不住,“可咱们的族人…… 唉!”陶叔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矿坑深险,石料沉重,看守狠毒。每日起早贪黑,吃的是霉烂的食物,睡的是潮湿漏风的草棚…… 年老体弱撑不住的很快相继死去,强壮的也渐渐累垮、病倒…… 如今,满打满算,只剩二十几个了。”

“二十…… 几个?”羽的声音干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依稀记得,坐船来瓠山的族人有四五百,这才不到两年光景,竟已十不存一!

陶叔眼中泪光闪动,沉重地点了点头。

黑沉沉的山野中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陶叔再次抬起头,脸上悲戚的神色已经被一股狠厉和绝决所取代。他如老兽般警觉地将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凑近羽和鹀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和稻长老商定了,不能在这里等死,咱们剩下的人必须逃出瓠山!否则,我们泰民氏最后的血脉,就要断送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走?往哪里去?”羽急切地追问,心砰砰狂跳。

陶叔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噤声。“莫急,等时机!眼下举人和九黎人正在打仗,看管松懈,但逃跑路线、沿途食水、摆脱追堵,都要细细谋划。至于去处…… ”陶叔的目光茫然地投向大泽之上星星点点的夜空,“到时候自会知晓。眼下,这事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要冲出瓠山,并在逃亡路上求生存,武器是必须的。

简单的竹矛或者石锤,稻叔和族人们可以在矿场就地取材,偷偷准备,但陶叔心中却一直有个执念:如果上天真的可怜泰民氏人,老天爷就该保佑他再次炼出绝世的锋锐神兵——青金。

陶叔记得上次炼出青金时用了大巫谷送的五色石,猜测其中必有关联。而工坊里有举人从远近各处运来的石料,种类繁杂,其中不乏类似五色石的。为了不引起主意,陶叔隔三岔五地拣选出一些石料交给羽和鹀,打碎研磨后单独收集起来。

陶叔又利用这段时间,暗地里巧妙地改建了一座用于火试的小陶窑。羽数次前往紫花山谷,偷偷带回荆石,加上鹀秘密制备的各种石料粉末,准备工作很快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陶叔趁举邑的大窑开烧、工坊忙碌嘈杂之际,同时在小窑开始了试验。他在窑室中精心布置了几个用滑石雕出细槽的小石范和不同搭配的矿料粉末,为掩人耳目,又会放入了几件陶坯,佯装试验新的配料和烧结温度。

火试完成,陶叔扒开窑灰,掏出作为掩护的陶器,再小心查看石范。这次,石范细槽里真的烧结出了暗红色的金,只是质地太软,无法磨出坚利的锋刃,绝非记忆中的青金。眼看大窑里的一批硬陶即将烧成,若再频繁单独为小窑生火,难免惹人生疑。陶叔蹲在窑前,望着火塘里渐渐暗淡下来的火焰,心急如焚。

“陶叔……”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鹀,她捧着一件刚出窑的小陶盘,眼中带着惊奇与不舍,“陶叔,这小盘子…… 当真好看哩。我留着它,行吗?”

陶叔回过头来,只随意一瞥,眼中却骤然一亮。

那是用来冒充火试的小陶盘,在之前出窑时,他只是囫囵地将其取出,都没顾得上细看一眼。

只见那陶盘表面清亮无比,看上去似透非透,映着窑火,流转着一层晶莹的光泽。陶叔接过盘子,手指轻敲之下,声音清脆悦耳,迥异于普通陶器那种沉闷的嗡响。陶叔大惑不解,这光泽,这声响,他从未见过,这绝非寻常陶器!

“留着!当然留着!”

陶叔连声说道。他心中大喜,凭着这意外的发现,继续火试就有了完美的借口!

虽然羽和鹀对这次意外烧出的新式陶器颇感惊喜,但两人都知道,陶叔真正的心思依旧在制作神兵的青金上。这天,恰巧新到了一批从云梦泽西南运来的矿砂。陶叔心中一动,当年大巫谷赠予的五色石,不正是来自云梦西南的群山吗!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新矿砂也加入到配料之中。

新的火试开始了。

这一次,陶叔甚至在点火之前偷偷地进行了歃血祭祀。

当火试结束,窑温冷却,按照陶叔的祈求,上天的明示真的降临了!

窑室中不仅又烧出了一件流光的陶盘,更关键的是,在其中的一个石槽中,赫然烧结出了清亮坚硬的青金!那条青金在细细打磨后,锋刃坚硬异常,光芒耀眼。陶叔将它制成一支手掌长的青金锥凿,凿尖轻易就能刺穿厚厚的生牛皮!自此,三人坚信,靠着上天的垂怜和指示,泰民氏人这次出逃必定成功!

接下来,陶叔依着这个方法终于又制出一矛、一斧两件青金兵器!

吉兆如同星火,在幸存的泰民氏人中迅速传开,随即点燃了他们心中几近泯灭的希望,饱经磨难的稻叔眼中更是重新迸发出奕奕的神采。他与陶叔商定,以“天降青金,泰民复兴”作为起事的暗语。

羽在兴奋中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举邑联盟与九黎氏的战争,从春草萌发打到夏木葱茏。

大暑将近,又下起了连天的暴雨,一如两年前那个夏天。浑浊的雨水顺着山溪、河流汹涌而下,汇入云梦大泽,工坊旁的码头水位持续上涨,几乎淹过了栈桥。一连多日都没看到举邑过来的船,瓠山的工坊和矿场随即断粮,看管最严酷的战俘奴工中已经要饿死人了。

陶叔望着茫茫的雨幕,神色凝重。这熟悉的景象,意味着又是一个大灾之年。

这天,大雨暂歇,天空仍布满深灰色的云。稻叔借口运送一批石料,和几名族人来到了工坊。交接时,他趁人不备,凑到陶叔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码头刚停了两条大船。举邑来的,双体船。”

陶叔闻言陡然色变。他知道双体船稳而快,载人多,能很好地抵御风浪,最适合远航。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一切已无需多言。

陶叔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稻叔的手同样布满老茧与伤疤。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青筋毕露,传递着千钧的力量与决心。

“天降青金!”

“泰民复兴!”

这是誓言,是祷祝,更是向死而生的号角。

 

经过了太长的等待,羽知道这将是在瓠山的最后一天后,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他像往常一样,背起那个有些破损的藤条背篓,溜出了工坊。

两年过去,羽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他的个子长高了,嘴唇上和两腮冒出了浓密的胡茬,手臂的筋腱如岩石般隆起、线条分明。苦难磨砺了他的筋骨,锻炼了他的意志,让他沉稳厚重。今天本无需再去运石料,空空的背篓只是个借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最后去看一眼那片蓝紫色的山谷,和那个只属于他与她的石洞。

大雨洗过的山林,空气清冽,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浓郁气息。

羽来到谷中,草树经过雨水滋润,愈发娇艳,雾气流淌,隐隐的远山像是漂浮在空中。

踏上石洞前那块青石,羽依然有种穿越时光的恍惚,这里于他而言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陶叔知道这山谷有矿,但羽从未提及这个石洞。在他心底最深处,这里只属于他和濯。羽慢慢走进空寂的洞穴,来到当初的篝火边,在同一块大石上坐下,轻轻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对着那个在水一方的人,不如说更像是对自己轻声说道:

“小濯…… 今天以后,我怕是再难回来这里了。”

低沉的话音在洞中激起轻微的回响,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的岩石。

刹那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对面那原本灰褐色的平整大石上,赫然出现了两个猩红的符文!

羽浑身的汗毛直立,心被无形的大手猛然攥紧。他弹身而起,双眼死死盯住那两个用丹砂描画的符文。与此同时,他的六识感官瞬间被提升到极致,头脑中一片清明。洞顶水滴落下的每一丝颤动,洞外风吹过草叶的每一缕轻响,甚至自己血液在耳鼓中奔流的轰鸣,都变得清晰无比!

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地轻轻问道:

“小濯…… 是你吗?”

死寂。

紧接着,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从他身后传来。

那声音轻如蚊蚋,但对此刻六识敏锐到极致的羽来说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羽缓缓转身,生怕梦被惊醒。

岩壁下的暗影中,黑色巫袍包裹着的纤细身形,正向他张开双臂,那对魂牵梦萦的眼眸,已噙满了泪水。

目光相接,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