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答案》(一八九)荷兰的大风

来源: 2025-11-20 17:38:3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189 荷兰的大风
 
欧阳飞宇给我当了一个星期的田螺姑娘后,正式开始上班了。我和Pieter一起帮他把东西搬到了公司提供的住处。意外的发现他的房子和我家隔河相望,能隐约互相看见阳台,直线距离大约五六百米。不过因为中间有条马斯河,而最近的桥离我家也有两三公里路,所以并不是遛个弯儿就能到。
 
自那以后,我们只有周末才能碰上面。而每到周末,Pieter通常也会在场,他总爱拉着飞宇一起喝啤酒、看球赛。飞宇刚来这里经常有很多工作生活上的事要问我,所以虽然我俩也有独处的机会,但总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和氛围,问问他和李妍吵架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我曾想仔细观察一下他的伤到底是什么所致,然而飞宇现在把前额的头发留长了些,任其下垂着,不再像以前那样抹上摩斯把头发稍稍往后梳,因而大部分时候我都看不到那道疤。不过我更喜欢他现在这样的发型,随意自然,重要的是没有会让我打喷嚏的摩丝气味了。
 
豆豆抛给我的那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桓数日,却始终寻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与飞宇相处,的确是自在而愉悦的。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言语间碰撞出的火花也常让我会心一笑。他的出现,像一道温煦的阳光,为我略显单调的异国生活镀上了一层明亮的暖意。
 
然而,这份感觉,更像冬日里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的阳光,令人周身舒坦,却不会因此生出贪恋。我从不因几日不见他而心生牵挂,也未曾有过那种迫切想要与他分享一切、创造独处时光的悸动。我们的关系,宛如一阵恰好的微风,拂面时倍感舒适,风过处却不留痕迹。
 
我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夏日的清晨,和谭天被蚊子扰得睡意全无,一同走到院子里。晨雾如纱,我们四目相对的一瞬,心底深处仿佛传来“啵啵”的轻响,是那些细微而隐秘的情感,如同初春的新芽,悄然破土,柔嫩,却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生命力。
 
那样的悸动,在与飞宇的相处中,却是一次也未曾有过。
 
是因为那极致的心动“花期”只属于年少时的初恋,如同夜空中绚烂却短暂的流星,一生仅此一次,划过便再难追寻?还是说,属于我的那朵花,只是尚未遇到能让它彻底绽放的时机与土壤?
 
想到这里,我反倒不觉得困惑了。我并不急于得到答案,眼下这般舒适自然的状态,不也很好吗?不如就让它顺其自然,随风生长吧。
 
在Shell的实习充满了挑战但也趣味横生。我们部门有个习惯,每天下班前半小时都会把一天的工作梳理一下,做个间断的总结和汇报。有时候汇报会变得像在进行一场即兴辩论赛,老员工们角色转换得简直比阿姆斯特丹的天气还变化多端。前一分钟还在分享着同一块巧克力,下一分钟为了某个议题杠上了。
 
昨天,风能组的David会和油气组的Rakesh为 “2050年能源结构” 吵得唾沫横飞。今天,氢能组的Anna拍着桌子宣称 “天然气十年内必死”,结果油气组的Ronald当场甩出一沓东欧能源协议 “等他们用风能融化西伯利亚冻土再说吧!”
 
我的工位恰好在所有工位的最中间,虽然我通常都插不上嘴,但却承受了最猛列唇枪舌剑的“攻击”。
 
有一天我向Marno开玩笑抱怨时,他才坦白这是他特意安排的:“你若想在投资部活下去,得学会从火药味里嗅出下一个风口。你实习结束前我会抽一天让你参加一次这样的辩论,作为你的实习作业,我要给你打分的。” 
 
一听要考试,我如坐针毡的惶恐起来。以和为贵的中国文化让我从来都不愿意和同事争论不休, 觉得自己扫好门前雪就行,干嘛非要说服对方呢。可是在Shell投资部有股近乎 “野蛮” 的劲儿,如果谁的逻辑能说服一屋子,那他才能获得同事们的认可,才能在投资部生存下去。
 
“我……我该辩论什么议题?” 我像在学校里应付考试般,希望老师行行好,给我划个范围,“要不你给我建议一个?”
 
Marno耸了耸肩说:“这我可不知道,你能辩赢什么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那你让我哪天辩论,我好准备准备。”
 
“嗯,这个不好说,看我心情。” Marno 戏弄似的故意眨了下眼。他啥底细都不肯泄漏,存心是想考验我临场反应。
 
我如临大敌的当晚就把做过的所有项目内容细节都温故了一遍,等着Marno 的cold call。战战兢兢的等了好几天都没被点名,但我暗中已将自己代入到辩论中,想象着如果是自己需要怎样应对。
 
那天我刚从市场部送文件回来,一把被同事Johan拽住了:“实习生,你回来得正好,你上周不是刚做完非洲氢能运输成本分析吗?告诉Dirk这个老顽固,绿氢到底有没有戏!”
 
“啊?” 我被他逮了个猝不及防,因为今天Marno出去开会了,不在办公室,我以为今天铁定是不用参加辩论的,谁知被杀了个措手。
 
传统能源组的Dirk正抱着手臂冷笑,他的领带歪在一边,活像头被激怒的公牛,并没有要相让我这个实习生的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飞快的转着,然后快速调出几组上周加班整理出来的数据:“根据摩洛哥项目的测算,如果用改造后的LNG船运输液氢,每公斤成本可以压缩到……比空运便宜68%。” 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想象中镇定。
 
Dirk的眉毛几乎要飞出发际线:“谁教你的这种算法?”
 
“ 航运部的Sarah,” 我如实坦白,然后把算法详细介绍了一遍。
 
Dirk 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传统能源派习惯用历史数据线性推演,比如 “石油运输成本×1.5倍”,而我的算法揭示了氢能的非对称成本结构:短途运输成本可能比预期低40%,此得益于新型再液化技术,但超过8000海里的长途运输会因累积损耗突然变得极不经济。
 
我受航运部的Sarah的启发,将航运部的损耗数据、技术部的设备参数 、自己调研的港口效率报告,组合成三维成本模型,发现航运部用于计算LNG运输的蒙特卡洛模拟程序稍加修改就能用于氢能,这比投资部的静态模型精确得多。
 
其实去航运部求教还是欧阳飞宇给我支的招。我因为之前一直困扰于成本分析的因素太杂太多,理不清头绪。欧阳飞宇说他在港口工作时了解到,船用再液化设备的技术参数属于航运部核心数据,通常公开报告中只有模糊描述,他建议我找航运部的人了解内情。于是我找到了有过几面之缘的Sarah帮忙,她也不吝赐教,给了我很多帮助。
 
Dirk愣了半晌,反复推演了几遍后被说服了,对着我身后说:“Marno, 咱们部门今年有招新名额的吧?我看她挺合适。”
 
这时我才发现Marno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我身后,原来他早已指派Johan替他cold call,自己隐身起来观察我的表现。
 
我为自己刚才的班门弄斧不好意思的朝Marno笑笑,Marno没有当面评论我的表现,只淡淡的丢下一句:“把今天的算法和数据更新进系统里。” 
 
这下我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看来功夫没有白费。一下班我就给欧阳飞宇打电话,感谢他给我支的招,请他晚上吃饭,让他下班后去太湖居等我。
 
只是我刚一出办公楼,就被风吹回了旋转门里。
 
荷兰的风像一场按了单曲循环的歌,从维京时代吹到光伏时代,没有停工歇业的时候。我曾开玩笑问过Pieter荷兰人爱闹罢工,为什么荷兰的风从不罢工。他想了想说:“1586年曾经有一回荷兰的风罢工了,结果海水差点淹了阿姆斯特丹,所以它们现在都乖乖遵守劳资协议。”
 
Pieter还跟我说过一个荷兰笑话,他说荷兰气象台有个隐藏按钮:选择“大风”、“特别大的风” 和“自行车被吹飞的风”。我确信今天就是按钮三。
 
我隔着玻璃门瞄准了离大楼距离最近的一棵树,等着人多力量大的时候夹在人群中冲出门,奔向那棵树,紧紧的抱住。然后再物色下一棵距离足够近让我再抱住它之前不会被风吹走的树,在抱了九棵树和一根电线杆后,我终于把自己安全挪到了停车场,一骨碌钻进车里。汽车开在高速公路上也觉得有些轻飘飘,风声呼呼作响。
 
到了太湖居门前,我先在车里蓄足了力量,又重复了一遍刚才抱树前行,挪到餐馆前,一打开门我被一股对流的冲击力推进了门。
 
“你跑这么快干嘛?” 欧阳飞宇正坐在离大门不远的一张餐桌前,见我风风火火的进门来十分诧异。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大门咣当一声被风重重的又关上了。
 
我指指外面的天说:“不是我自愿冲进来的,是风把我当快递包裹一路投递过来的,停都停不住。今天这风速,海鸥都飞不动了吧?这么大风,你感觉不到吗?”
 
“是觉得风挺大的,但没像你这样被吹着走,大概是我块头大吧。” 欧阳飞宇自嘲的笑笑说。 
 
“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走到停车场的。” 我立刻绘声绘色的跟他讲起方才抱树前行的事。
 
欧阳飞宇听得既好奇又担心,“咱们联系上后第一次通话时你提起过抱树前行的事,那时我还以为你是夸张呢,没想到荷兰的风真能把你吹跑。” 
 
欧阳飞宇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捂手:“赶上这种天,还是别硬撑出门了,真出点事怎么办?”
 
我接过杯子,热气扑在脸上,整个人瞬间暖了一半。可我说这些,本意只是想讲个风大的段子,顺带夸夸我随机应变的智慧,又不是为了来他面前卖惨讨安慰的。于是我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哪里就会危险了,又不是刮龙卷风,荷兰人不是都在外面走嘛。再说这里树多,我抱住不撒手就是了,顶多成路边一景。不走太远的话没问题。” 
 
热茶氤氲的雾气里,我隐约看到欧阳飞宇拢了拢眉,又似乎要说什么,嘴唇张了张,却迟迟没有出口。
 
“哎呦,今天这么大的风你们还约出来吃饭,很有诚意哦。” 穿着绛红旗袍的熟稔的服务员阿珍捏着菜单晃过来。
 
我冲她扬扬下巴:”珍姐,你知道我要点什么,不用给我菜单了,就还是那几样。” 
 
我经常来这里吃饭,已经跟服务员很熟了,说话比较随意。尤其是珍姐,她年纪长些,拿我当自家小妹对待,不忙的时候都会过来跟我聊会儿天,开开玩笑。知道我一个人来这里读书,逢年过节的总会赠送我些点心打包带回家慢慢吃。
 
“这位靓仔面生哦,不试试我们新到的海鲜咩?” 阿珍对欧阳飞宇说。
 
“她点什么我就吃什么,听她的。” 欧阳飞笑笑说。
 
“这么乖哦?” 阿珍突然用菜单遮住嘴凑近我,朝我挤了挤眼睛说,“这位靓仔刚才在这里坐了快一个小时都没点菜,说要等人到了再点。”
 
欧阳飞宇尴尬的咳了几下,他僵硬地直起背,结果膝盖"咚"地撞上桌底。
 
阿珍调转头对他说:“下次你若是跟她来就早些告诉我,我可以提前给你下单了,这样你们也能快点吃上。”
 
欧阳飞宇像接到军令般立刻点头,结果阿珍又补了一刀:“不过如果不是跟她来,跟别的姑娘来,我会告诉她哦。” 
 
欧阳飞宇耳廓顿时红得像餐桌上的辣椒油,却又异常坚定的说:“只跟她来,下次你见到我就按她喜欢的直接下单。”
 
阿珍满意的笑着离去,绕到欧阳飞宇背后朝我竖起大拇指,用嘴型说了句:“呢个靠谱!”
 
我忽的面颊有点热,低下头去只顾啜茶。而欧阳飞宇在阿珍离去后倒开始舒坦自在起来了,毫不掩饰的盯着我,琢磨着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菜很快就上来了,我端起茶杯说:“感谢你上次给我出主意找航运部要信息,让我的辩论有理有据进行得很顺利。”
 
“是你自己会利用数据。” 欧阳飞宇开心的回敬我,那个酒窝像茶杯里的白菊花被水波冲开了花瓣,“所以……是不是能留下来了?”
 
“现在还不确定,但看上去他们都挺喜欢我,如果有名额的话应该有可能。你呢?在这里工作还适应吗?”
 
“这里自动化程度高,项目流程都很正规,极其重视法规与合规。港口机器是快的,数据系统是准的,唯一慢的就是人。很多事儿要开会、讨论、反复确认,哪怕是一个箱子运到哪儿,都要写流程写报告。”他顿了顿,“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出错概率小,压力也没那么大。下了班,大家真的是下班。不像在新加坡,什么都讲效率,分分钟优化方案、切换策略,慢了半拍就有种出纰漏的紧张感。在这里倒是更能享受工作本身。就是我不会荷兰语,他们本地人用荷兰语聊天时,我就被边缘化了,插不上嘴。”
 
“这问题不大,学学就会了。你看我现在都能用荷兰语跟Pieter斗嘴了。你平时逮住他就让他教你呗。”我笑着说。
 
“跟他学还得先用英文转一道,再翻成荷兰语,像货轮过巴拿马运河,得过三道闸,语言损耗太大。”欧阳飞宇撇撇嘴,然后抬眼看我,“要不你教我吧?中文接荷兰语,衔接更顺,就像鹿特丹直通上海港。”
 
我正要张口说“我的荷兰语哪有Pieter地道”,突然反应过来他学荷兰语的醉翁之意。声音不自觉顿了一下,有点结巴:“我……我这水平就……就学个大概吧,不是那种……原汁原味的。”
 
“没关系啊。”他笑得温柔又带点狡黠,“先把基础打牢,以后跟荷兰同事多交流,就慢慢有味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带着点不言而喻的期待,好像我们一起学语言这件事,可以像荷兰的风一样,不知疲倦地、一直一直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