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沉眠满洲国:第四十四章(3-4)
第三节:
南玄三驾车快到寡妇岗的时候,哑巴豆注视着骑五团军营方向,把车座子上的两把驳壳枪都顶上火,打开了保险。又要拿冲锋枪,被南玄三制止了:“放心吧,两边的营房都没事了,要是不顺当早就会有动静了:监视他们的宪兵即使不开枪示警,当兵的也得放枪造反了。”表情丰富吧嗒了两下嘴,叹息着:“这帮宪兵今晚可得遭点好罪,刚才在鸭脖弯设伏的那个曹长,都冻得说不出话了。也就是守在南北军营门口的最舒服,但也得先在外面趴着,等我们的车安全过去才能进到军营里面去。这他妈异国他乡的,又是冰天雪地都是来图个啥呀……。”
“大日本皇军冻死也得挺着,谁让他们吹牛逼战无不胜。”卡车开过了北营房的路口,哑巴豆笑嘻嘻的对南玄三说道:“还真行,你要是再损点,就让军营门口趴着的这仨傻逼,一直趴到俩小时以后,真没准就给冻死了。”
“掰几下雨刷。”南玄三又叹了口气,带着自责的口吻:“咱俩也是作孽,这就是玩人嘛。”
“活该,谁让矢村立功心切来着?!你要是想用这套把戏忽悠我,不也就是没门?我又不想立这功,也不去遭那个罪,不就完了吗?!”哑巴豆用手掰着雨刷器,对南玄三催促道:“赶紧闪大灯,城门楼子上能看到了,早开门省得在城门口再多耽误工夫。”
“你那都是说大话吹牛!成功叫你剿匪,大雪天你不也得跟着?吴文成叫我十七点到达,大年三十咱不也得顶风冒雪、骑马挣命的赶路?!军人服从是天职,一点都不假。这不是屌不屌谁的事,端人碗受人管,谁也不能不讲理。”南玄三闪了三下大灯,又对哑巴豆说道:“一会在北门交代清楚,宪兵配合守门必须是到天亮。”
“‘鸡蛋黄’调到保安股这一段倒是真挺好使,说啥都能听得明白。”哑巴豆对今晚在北门带班的“鸡蛋黄”,隐隐的有些担忧:“他虽然不知道啥事,但总是跟咱时间短,真得弄几个信得着的兄弟了。”
“鸡蛋黄”大名黄潭岐,是在温林破城那茬一起从警长降为警士的,原来是郝乐松手下的刑警。郝乐松和南玄三有了交情后,真心实意的向南玄三做了推荐,说黄潭岐:为人义气,关键是懂得好歹。
南玄三在手里使用了一年多,也没经过什么大事,倒没觉得有多义气,但用起来还很顺手。哑巴豆这次晋升到保安股长,南玄三不放心:保安股毕竟不像警队,立正稍息站岗巡逻。唯恐哑巴豆单打独斗再有闪失,不称职都让人指点和讲究,就交待他把“鸡蛋黄”从刑事股要到了保安股去。
“鸡蛋黄”去保安股前,南玄三自然是多有嘱咐,把能想到的事情,都给他做了交待,额外的一句话就是:只要用心了,出了岔子我兜着,不会埋怨你;如果觉得不称心也可以换地,不会难为你;但要是对长官三心二意,特别是玩花花肠子算计和出卖长官,那就别怪我南玄三不讲道理和心狠手辣。
南玄三把车开进了北门城洞子停住,哑巴豆下车往回走两步,迎住了跟车跑过来的“鸡蛋黄”,避免他发现开车的是南玄三:“立即让你的人从城门楼子上下来。你和南城门放结束任务的宪兵进城后,让他们都留在城门协助把守,不许进城走动,天亮后再回宪兵队。告诉回城的宪兵,这是我转达的矢村命令。”
看着“鸡蛋黄”匪夷所思的惊愕表情,知道他是对自己穿宪兵服装而意外,哑巴豆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命苦!到底没能躲过去,半夜还是被矢村给抓了趟官差,也他妈的够丢人的了,告诉兄弟们嘴都严实点。你马上去给南城门打电话吧。”
“鸡蛋黄”到了保安股,主要工作就是替哑巴豆值守岗位。哑巴豆只是早上能在局里呆上两小时,日常工作都交给他处理了,大家都戏称他是“抱窝鸡”,整天坐在保安股不敢离位。昨晚下班前哑巴豆到了保安股,要求当晚四个城门都要增派一名会日语的参加值班,还要“鸡蛋黄”亲自带四名警察在北门。特意向他关照的是:今晚十一点宪兵队的卡车出城,十二点骑五团的卡车出城,如果时间没问题,只要闪三下大灯,立即开门放行。骑五团的车要是提前十分钟以上,不许提前放行,就在城门洞子里等。就说我的命令是十二点放行。历来关城门后的临时开门,都是按照长官交待的时间。后半夜将从北门回城也是先后两辆车,也都是闪三下大灯,立即开门放进来,都不需停车检查。
“鸡蛋黄”原还以为哑巴豆是和骑五团合伙借日本人执行任务,浑水摸鱼运送私货,但阵仗摆得大点了。晚上十一点,宪兵队的卡车从北门出城,西门随即向他报告有:有十三名宪兵骑马出城了。到十二点施恩志的卡车出城后,“鸡蛋黄”就按照哑巴豆的布置,又向其他三个门下令:要注意值守,不许上城门楼,不许放任何人城,包括宪兵都不行。要保证一人守在电话前,随时等待命令。
“鸡蛋黄”并不知道哑巴豆啥时候出的城,咋还被矢村给换上了宪兵的服装,这是有点好说不好听。哑巴豆和南玄三代矢村传令,温林公安局的警察倒是都不会奇怪,知道矢村对他俩的敬重。
南玄三进城就将卡车灯火熄灭,在十字街向左拐入了东大街,行驶了还不到二百米便停下。哑巴豆跳下车,用手电指挥着他倒车,沈家车行大院大门已经敞开着,卡车稳稳的坐了进去。南玄三的车刚进院,哑巴豆就示意早已等候的柴健,去把大门关上,自己就爬上了车厢。
柴健和万老三与沈掌柜一起,听见动静就从屋里出来了。哑巴豆接过了沈掌柜递上的马灯,挂在了车棚的上梁。车厢中间的帆布帘子,已经被跟着爬上来的南玄三掀起来,对哑巴豆说道:“抓紧先把纸箱子都卸下去,弹药箱子我得看完了,要把留下的确定好了再往下卸,别忙中出乱。”
手电照着把不同的木箱子各打开一个,看到了三箱德造二十响的快慢机大镜面匣子和一箱大烟土,南玄三喜出望外。把三八枪和6.5毫米的三八步枪弹、9毫米手枪弹和手雷的箱子区分好,留下六箱30支三八大盖和八箱步枪弹,其余的全部卸了下去。麻袋包堵在后面碍点事,五人一起忙活了半个多钟头,便都摆放到了沈掌柜给预备的仓库里。南玄三嘱咐柴健:待会把院子里的车痕清理干净。
南玄三把卡车从沈家车行开出来,在十字街上左拐向南。到了南大街的正道上,哑巴豆有些抱怨的说道:“你留的也太多了,有一半还不够矢村报功的?让他能有个把柄就行呗?!两箱就是三根条子啊。”
“见好就收吧,贪多嚼不烂。留的东西越多,才容易把咱干的正事压住。接下来骑兵旅就得忙活怎么封口,才不会被往深里追究。给我点颗烟,憋死我了。”南玄三的脑袋还在转悠着,但也没能想出来什么:“有36把大镜面我真没想到,太他妈的好了。老佟的大烟也找到了,咱这就算是把货给劫了,还神不知鬼不觉。”“真他妈的心疼,六箱枪八箱弹,哪怕一样多拿走一箱,就够我娶媳妇的了。”哑巴豆却叹息着。
卡车一直开到了宪兵队的门口,南玄三才打开卡车的大灯,吐出一口气:“这一路真没掉沟里。”哑巴豆看了下表,咧嘴对南玄三笑道:“从鸭脖弯到这,不到一个半小时,干净利落……。”等宪兵队大门打开,南玄三慢慢的启车:“别高兴太早,偷东西只是小菜,咱的正戏的还没开始呢。”
南玄三还没等下车,矢村就跑了出来。在鸭脖弯哑巴豆上车检查,下来后并没抱怨宪兵队拦截施恩志,就是意味着车上确实有私运的物资,心里的石头已然是落地了:今晚车没拦错,剩下就是功劳大小了。哑巴豆和南玄三一起陪矢村走到车尾,哑巴豆将手电递给了矢村,示意他自己上车去看看。矢村看过下车后,对着南玄三和哑巴豆频频伸出大拇指,还一再冲他俩鞠躬:“实在是辛苦了!”
在矢村的办公室,南玄三首先确认施恩志只是被软禁在了询问室,没有任何人和他接触,才松下了一口气:“矢村君,剩下的事情还是按我们事先都说好的办,我和豆股长先去和他好好谈谈,不要弄得宪兵队和警备司令部打起官司,不给长官们添麻烦,也好把这个功劳给坐实了。”
矢村坐在椅子上,还是向南玄三和哑巴豆鞠躬似的姿态:“还要请南股长多多的帮忙。”
“对于球子虽然只是需要向金警佐核实,但为保密起见,也防止最终结案前出现反复,包括小扒厨都一定不要和任何人接触,等我俩和施团长谈好了,再说怎么处理。”南玄三像对孩子般的谆谆教导着,耐心细致但又很坚定:“矢村君此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世事难料呀!”
“一切都是按照你的吩咐,我没有丝毫的自作主张,请南股长放心。”矢村还是毕恭毕敬。
“我和豆股长这么做,也是为了不留麻烦。用中国老祖宗的话说,让矢村君真正做到‘铁案如山’,把任何人想为施团长开脱的路,都给堵死。”南玄三急于去见施恩志,可这些铺垫不作还不行,必须要矢村强化自己和哑巴豆是在“帮忙”的概念,只是以此换取今后宪兵队和矢村的帮助和关照:“你手下的宪兵,必要抓紧时间安排,他们的嘴必须严,到时候和你汇报的要一样,不能出了岔子。”
“这个绝对不会,其实我们对鹤城宪兵队汇报,忽略的不过是你和豆股长也参与了截车,其它都是按部就班的行动,绝对不会出现任何的纰漏。”矢村也随着南玄三和哑巴豆站起身来:“并且只有在鸭脖弯埋伏的宪兵才知道你们在现场的出现。”
南玄三也无法再顾忌过多,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可是去鸭脖弯的宪兵,就有两个班十六人,加上司机和带队长官,包括骑马去给南玄三报假消息的,一共就有十九个。好在这些日本军人与中国人没什么闲话交流,从他们这里走漏今晚详情的可能性不大。
刚才南玄三和哑巴豆从沈家车行出来的时候,把自己带着的头把匣子和驾驶室的枪弹一起留下了。他不想施恩志对自己有胆怯的判断,但车开进宪兵队前,还是和哑巴豆把配发的撸子都上了膛。
施恩志出身行伍,身上还带着一把枪,真是狗急跳墙也不好说干出啥来。直觉他应该是很悍气的爷们,可是兵油子出身的,哪还有几个能讲什么“仁义礼智信”的,有必要的防备总还是没错的,不能落得打雁人让雁在临死之前,还给啄瞎了眼睛。尽管下面的事情是在他筹划中,是最不伤脑筋的,但却也是最考验心智的。对于舞刀动枪的人来说,软刀子杀人更需要胆量和魄力,南玄三也是第一次这么想以攻心而夺人性命。南玄三在询问室门口平静了一下,才对把门的宪兵用日语说道:“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哑巴豆一把推开门和南玄三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施恩志正坐在审讯室的主审位置上,蹬着马靴的右脚搭在了桌子上,审讯笔录用纸垫在了他右脚的脚跟,左脚搭在了右脚上,还在闭目养神。
施恩志当然睡不着,正惦记着卡车能否按南玄三的计划顺利到达三姓屯。现在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只要是矢村找不到车上的证据,以李副官的聪明,就能反咬一口:路途上长官无辜被扣,怀疑是义勇军假扮宪兵,只能驾车突围到三姓屯打电话搬救兵。施恩志也相信自己带出来的这几个人是见过战场拼杀的,有三个士兵强火力掩护,让车冲出去应该是没有问题。况且现场还有南玄三和哑巴豆的帮助,以南玄三的奸猾无比,想法稍微拖延一下,宪兵最多冲着卡车屁股打两枪。这次处理得当反倒是好事,在宪兵面前不当孬种,以后温林甚至鹤城的宪兵,见到骑五团都能让着点。
施恩志听到门响,故意慢吞吞的睁开眼睛,见是南玄三和哑巴豆进来,赶紧就蹦了起来。“一切顺利吧?”施恩志见俩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估计应该不会有啥大事,眼睁睁的看着南玄三,又咧嘴笑了起来:“说不担心是假话,但有南哥和兄弟在,立马我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南玄三很勉强的冲施恩志笑了笑,从烟盒里拿出了两颗烟,递给了他一颗烟,自己也叼上了一颗,合上烟盒打火机着火,先给有些紧张的施恩志点着,自己也点着了,接着往边上走了两步,语调让施恩志听着生疏:“施团长,咱们虽然今晚以前就见过一面喝过一顿酒,我觉得彼此共有渊源且情投意合也算得上是兄弟过一场。我就不再绕圈子,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和老宋当年在彰武剿灭‘西边亮’,还捎带着灭了一家农户百姓,加上一个打头的和三个伙计,男女共十口人,其中三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还不算肚子里的一个孩子,连照到面的鸡和猪都没留下一个活的。可就是柴火垛里,还藏下个哑巴豆——你明白了吧?!”
南玄三不想和施恩志绕圈子耍戏他,他开枪时还没哑巴豆后来中弹负伤时的年龄大呢,是个半大孩子。一场酒喝的情深义厚,如果不是哑巴豆家被灭门,哪怕就是误伤了爷爷或者他爹,南玄三都能想辙让哑巴豆把这口气匀乎过去而捐弃前仇:“凭咱们都能讲理,这个坎实在过不去了,只能是血债血偿还,今天就是清算的日子,你现在就直截了当吧。但你也别后悔是酒后失言,那天酒席上你就是不说你的经历,凭你比划开枪的动作和表情,都能让哑巴豆一认一个准,他从八岁记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四年了。”
施恩志起初眨眼发愣,随着南玄三的讲述变得目瞪口呆,两只手垂下,右手夹着的香烟还在冒着屡屡的青烟。不仅是末日突然来临的恐惧,最可怕的是听到不但杀了三个女人,竟然还有肚子里的一个孩子,这伤天害理的都超群绝伦了,额头上的冷汗流下。
施恩志的意识从一个不知所在中艰难回归,还是站在宪兵队的这间屋子里,眼前站着他的两个兄弟:“南哥,你们哥俩能不拐弯抹角,我施恩志谢谢了!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哑巴豆也没认错,咱……就此了断!”好半天施恩志才缓过神来,他已经明白自己今天断无生理了,反而挺了挺身子打起精神头,冲着哑巴豆说道:“兄弟,这时候再说什么对不起的话,都他妈的是放屁了。国恨家仇不报也不是个爷们,你还有啥说的别憋着了。像个老爷们把眼泪都收起来,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对我施恩志吼出来。”
施恩志缓过神之时,对眼前的处境也跟着反应了过来:南玄三刚才的话,都是扭过身子、几乎背冲着他说出来的,这是不愿意脸对着他,人家连这个细节都想好了。哑巴豆站在他的侧面,大颗的眼泪像是断了线。这哥俩知道自己藏着枪,也能想到他进到宪兵队只要是得空,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把枪顶上火,得随时能拔枪打响。外面传的南玄三和哑巴豆再神,他现在手里的烟都不用张开手指扔了,右手稍微一动,就能握住藏在袄袖子里的花口撸子,抬手便能打响,先打中一个应该不难。
但此刻施恩志既没有这个胆气也丧失了行动机敏,最初的两眼发黑让他浑身犹如铅铸一般沉重:先开枪打倒一个有什么意义呢,今天明摆着自己的命是要留在这宪兵队了。
况且此刻这哥俩也没有玩暗的,向自己讨命理直气壮、开门见山,能让自我了结就是大恩大德,没有因为血海深仇还能信得着自己的人性,如此结局对军人是一种尊重,施恩志衔环结草也难以回报。
“肏你妈,你让我说啥呀?”哑巴豆失声痛哭指着施恩志破口大骂:“现在说他妈的啥还有用啊?!”
施恩志的眼泪也下来了,对南玄三说道:“南哥,你还有啥说的,没啥说的就兄弟自己来。”苦笑着看着南玄三:“你给兄弟留了把枪,不就是你们哥俩都不想动手吗?我都心领了……。”
“这是老天爷变着法的作践咱们,都十四年了,也不差一会。你有啥需要办的,我们哥俩现在当面答应下来的,就都是欠你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欠债不还,我俩自己也有枪,也和你一个死法。”南玄三似乎掖着眼泪,控制着不流下来,他曾自己吹嘘过自打懂事再没掉过眼泪,就是后来去新京意外见到大哥哭过一回了。此刻的悲情是从一字一句地复述哑巴豆被灭门的惨状开始,进而因为施恩志毫无躲避这笔血债,甘愿领受以命相抵的意志让他感慨唏嘘,触动内心无力回天的悲叹:“要是能给你多办两件事,我们哥俩也能好受点,除了别提姓宋的,其余能想到的就都提出来吧。”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