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雷雨之夜后,陈默的生活仿佛被植入了一个隐秘的裂痕。编号“Ⅶ”的怀表不再仅仅是一个外在的谜题,它那种洪荒般缓慢的“滴答”声,如同一种无法驱除的背景噪音,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对于现实时间的感知。
这种影响起初极其微妙。他在给一座老座钟校对时间时,会觉得那秒针跳得过于急促,像受惊的麻雀,与他内心深处那种沉缓的节奏格格不入。喝一口茶,从端起茶杯到唇边,明明只是瞬息,他却恍惚觉得其中可以插入数次悠长的呼吸。林师叔跟他讲解一个复杂的齿轮原理,话语清晰条理,但在他听来,有时却像是被拉长、扭曲了的奇怪音调,需要他用力集中精神,才能将那些音节重新拼合成连贯的意义。
这感觉并非持续不断,而是如同潮汐,时有涨落。当他不去刻意感知怀表,专注于日常修复工作时,一切尚能维持正常。可一旦静下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握着怀表尝试与之“共鸣”之后,那种时间的错位感便会变得格外鲜明。
“你的心神,耗损得比前些日子快。”林师叔在某天下午,看着陈默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不易察觉的疲惫,笃定地说道。他没有问具体原因,仿佛早已预料。“记住我说的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对时间的敏锐是天赋,但若被异种‘节奏’带偏,便会迷失在自己的河流里。”
陈默心中一凛,默默点头。他明白师叔的警告。他必须学会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流速间切换、锚定自己,否则,别说探索怀表的秘密,恐怕连正常的生活和技艺传承都无法维持。
这天,铺子里来了一位客人,是镇上小学的音乐老师,姓文。她带来了一只极其精致的节拍器。乌木底座,金色的钟摆,顶盖上有着镂空的精美花纹。
“林师傅,这个节拍器不知怎么了,”文老师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苦恼,“调不准了。我调到指定的速度,它要么快一点,要么慢一点,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学生们练琴都跟着跑调了。”
林师叔检查了一下,对陈默说:“你来试试。核心是校准摆锤和内部的棘轮,要求的是绝对的精准。”
陈默深吸一口气,接过节拍器。这与他之前修复的、承载着情感记忆的钟表不同,节拍器追求的是机械的、客观的、标准化的时间单位。他需要摒弃所有主观的感受,回归到最严谨的技术层面。
他打开节拍器的后盖,露出内部精密的机芯。调整摆锤的螺丝,清理棘轮的每一个齿牙,确保发条的力量均匀传递……他全神贯注,试图将心神完全沉浸在“标准时间”的框架内。
然而,当他启动节拍器,听着那“哒……哒……哒……”的声响时,问题出现了。
在他此刻被怀表影响了的感知中,这节拍器发出的声音,忽快忽慢,飘忽不定!明明肉眼看去,钟摆的摆动幅度稳定,机械运行正常,但他耳中听到的节奏,却与他内心那个因为怀表而变得迟缓的“基准”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他无法判断究竟是节拍器不准,还是他自己的“内心钟摆”出了问题。
他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手指也变得有些僵硬。他尝试依据技术参数和肉眼观察去调整,但每一次微调后,他听起来依旧觉得不协调。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恐慌攫住了他——如果他连最标准的时间都无法准确把握,还谈何修复,谈何探索?
林师叔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此刻,他伸出手,按住了陈默微微颤抖的手。
“停下。”师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先要信你自己的手,信你眼前看到的‘理’,而不是你此刻听到的‘惑’。”
陈默抬起头,看向师叔深邃的眼睛。
“闭上眼睛。”师叔命令道。
陈默依言闭上眼。
“现在,忘记你听到的。只凭你的手指,去感受摆锤的重量,去感受齿轮传递的力量是否均匀,去感受发条的张力是否平稳。触感,不会欺骗你。”
陈默摒除杂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他轻轻拨动摆锤,感受其重心;他触摸齿轮,感受齿牙啮合的顺滑;他体会发条一圈圈释放力道的恒定……渐渐地,那个被怀表扰乱的、内在的“错误节拍”开始减弱,一种基于物理真实的、稳定的“理”在他心中重新建立起来。
他睁开眼,再次看向节拍器。这一次,他不再依赖被扭曲的听觉,而是完全凭借触感积累的数据和清晰的物理原理,进行了最后一次微调。
他启动节拍器。
金色的钟摆开始稳定地左右摆动。
文老师拿出自己的音叉,对照着听了一下,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对了!这次完全准了!谢谢小陈师傅!”
陈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虚脱般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掌控自我的庆幸。
林师叔看着文老师离开,这才对陈默说道:“体会到了吗?探索未知是好事,但脚跟,必须牢牢扎在现实的‘理’上。否则,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以后感受那怀表可以,但之后,必须用这类要求精准的活儿,把你自己‘校’回来。”
陈默重重地点头,将师叔的教诲刻在心里。他知道,与怀表的共舞,是一场危险的平衡术。他既不能畏惧它的神秘而退缩,也不能沉迷于它的异象而迷失。
他必须同时成为两个世界的居民,并在其间,找到独属于自己的、不可动摇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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