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14云梦城邦
内方山东麓,沧浪水由西北奔涌东来,在这里转向。自此向南流到大泽,这一段便被称作夏水。另一边,由北向南而来的淯水在汇合了白水之后,也是在这里注入夏水。在淯水右岸,南临淯汭【rui4】的台地上,矗立着一座环壕围绕的水城,就是有吉氏的族邑。
从这里出发,沿着水路,向西北可达沧浪各部落,向北可深入广袤的夏地平原,向南则直达浩瀚的云梦大泽。淯汭城的环壕水道不仅直通夏水和淯水,更有一丁字形的水道还贯通城内,水道两侧形成了连绵不断的码头。这巨大的水运便利使得淯汭城成为名副其实的水陆要冲、货物集散之地。南来的丹砂、盐巴和稻米,北来的玉料和毛皮都经由此处贸易、中转,这也使得坐拥此城的有吉氏富甲一方,成为雄踞夏地平原南部的最大氏族。
正午,天高云淡,淯汭水城内一片忙碌的景象。城内水道两旁停泊了无数的各式船只,有用整根巨木凿成的独木舟,有载货量大的木筏和竹筏,最引人注目的还要数那些来自远方大氏族的双体大船。码头上,一群苦力赤着上身,不停地卸货、装船,监工们手持木杖和皮鞭,在他们身边巡视,不时呵斥着动作稍慢的人。
这些苦力是有吉氏的奴工。在他们之中,有一个身板单薄的少年,正和一个老汉从船上吃力地抬一支大陶罐上岸。那少年肩背上有几道长长的浅色疤痕,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这一老一少正是稻叔和羽,两人在九嶷山区被黎氏猎民抓住后,卖到了此地为奴。初来之时,稻叔怕羽扛不住,抬担子的时候总想办法照顾他,可稻叔很快发现,这孩子体格异于常人,不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繁重的苦役,而且看着还越来越结实了。
“稳住!这里面装的是丹砂,洒了要挨鞭子哩。”
满头大汗的稻叔低声提醒道。羽默默地点点头,有节律地小步挪动着双腿,他那看似瘦弱的双肩在重压下显示出了与年龄不符的顽强韧劲。大陶罐被抬上栈台,两人刚卸下担子,擦了擦汗,又有几条双体大船向岸边缓缓靠来,那打头的船身上涂着赭红色的彩绘,在河道中显得分外醒目。
羽的目光被那大船吸引,突然眼中一亮,低声叫道:“稻叔,快看,那不是大巫凡吗!”
稻叔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那条最大的双体船边,一位青袍老者正稳健地踏上栈桥。那老者须发皆白,巫袍上满是云纹,腰里挂着一个葫芦,可不正是灵山大巫凡吗!
稻叔心知这种机会稍纵即逝,他顾不上多想,一把拉了羽便向大巫凡急奔过去。两人没跑出几步,旁边的监工守卫就发现了他们的异动,大喝一声,“站住!”提着木杖上来阻拦。
稻叔急中生智,冲着大巫凡的方向扑通一声当街拜倒,羽也跟着趴在地上,两人扯着嗓子大喊:
“灵山大巫!”
“吉乎!大巫凡!”
这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立刻扩散开来。周围的苦力们很多也是从云梦地区被抓来的,虽然亲眼见过大巫凡的没几个,但无人不知灵山大巫的名号。见稻叔二人这一拜,众人纷纷学着扑地膜拜,口中高喊:“吉乎!大巫凡!大巫凡!”一时间,码头上的人群呼啦啦拜倒了一大片,喊声此起彼伏。
监工守卫们面面相觑,握着木杖的手松了又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巫凡猛听到喊声,先是一愣,完全不知淯汭城内为何忽然有这么多人认出自己。当他看清稻叔的脸时,不禁大吃一惊,刚要走上前相认,一个身穿细葛布长袍的高大胖子已快步来到大巫凡身前。
“敢问,这位老丈可是灵山的大巫凡吗?”那胖子话到人到,满脸堆笑,先自行了一礼。
大巫凡扭头一看,来的是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人,一脸的络腮胡子颇显威严,目光中透着精明。他身穿长袍,腰间系着一条坠满玉饰的皮带,行走间玉珠晃动,时不时发出清脆的轻响。站在那里,满脸喜庆,姿态恭敬却也不失身份。
“正是本巫,不知这位大人是…… ”大巫凡连忙客气地回礼。
“哦,小子是有吉氏的木惹。”那胖子自我介绍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久闻灵山巫名,今日相见真是有幸了!”
大巫凡知道有吉氏长老木惹是淯汭水城的实际掌控者,也笑着回道:“没想到,原来是木惹长老啊!”
木惹早就听闻灵山大巫通天彻地的名声,不仅能医治病驱疫,还能预知吉凶。没想到今日在家门口见到,当即热情邀请大巫凡到自家相聚叙话。大巫凡不便推辞,当即随之前往,临走前回头望了稻叔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大巫凡才一离开,监工们立刻恢复了威风,挥舞木杖和皮鞭驱赶着奴工们继续干活。
人群中,一个衣着体面的青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此人其貌不扬,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沉稳中透着灵动,身着麻黄色细葛布短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显得颇为干练。他名叫条,来自北土的河阳之地,是有江氏族子。
河阳之地北靠太行山,南临大河。有江氏世代有人在轩辕氏为官,条的族公伯陵就在帝君手下掌管货物贸易,负责协调与各部落间的物资交换。条自幼对远方山川风土充满好奇,每次族公伯陵远行归来,他都会缠着伯陵讲述外面的奇闻异事。长大后,他便开始跟随伯陵出行,见识真实的大千世界。此次来到淯汭水城,是为了换取大量的丹砂。
条对人们如此尊崇大巫凡感到吃惊。在他的家乡河阳之地,巫觋只是在祭祀时主事,平日里族人们将他们与族中的长老一般无二,只有从帝都轩辕之丘来的大官才会有大巫凡这般显赫的地位。他早就注意到了稻叔两人,于是瞅准空子,凑到同龄的羽身边低声问道:“小兄弟,刚才那为大巫,为何得大家如此敬重?”
听到口音生硬的本地话,羽猜到条大概是位异乡来的贵公子,他脚下不敢稍停,低声回答道:“那可不是寻常的巫哩,是灵山大巫凡,能驱疫治病,救过我们族人。他老人家的名声,在大泽之滨,无人不…… ”
话没说完,监工已经来到跟前,一把推开了条,晃了晃手中的木杖骂道:“滚开!别在这里多事!”
条自幼是贵公子,哪受过这等恶语相向,顿时脸涨得通红,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但随即想到这里是有吉氏的地盘,族公早叮嘱过不可生事,他虽然心中恼怒,也只得恨恨地走开了。
傍晚时分,条随着族公伯陵来到木惹的大屋赴宴。
屋内弥漫着烤肉和黍米酒的香气,十数支油脂灯照亮了整个空间。
大巫凡也被请来,原来这次交易的最大宗货物正是南方大巫凡运来的丹砂和北方伯陵带来的玉料,而木惹作为地主,自是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所以请双方来致谢。
条日间曾向族公伯陵打听灵山大巫的事。伯陵对此也所知有限,他只是听人说灵山在遥远的南方,下有大江穿过,上有众神往来天地间的通道。相传灵山的巫觋中多神医,他们辨识百草,精通药理,有起死回生之能。条本来就觉得灵山必是个神奇的地方,又听伯陵这么一说,更加心向往之。
宴席上,常年来往于各地大小部落之间的伯陵显得从容风趣,应对自如,他和木惹以及有吉氏的几位长老频频对饮;而大巫凡却十分低调,多是附和着众人的话题,对条最感兴趣的灵山和医药避而不谈;反倒是木惹几碗酒下去,便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地吹嘘着自己天南地北的生意经。
条是小辈,不能上主桌饮酒,陪在族公伯陵身后,听得实在无趣,便悄悄溜出了大屋,想透透气。
此时,大巫凡见木惹酒酣耳热、谈兴正浓,就趁机笑道:“木惹长老,可还记得白日里码头上喊我的老汉吗?那人原是本巫一个故旧,却不知因何在此做了奴工。长老若将那人交予本巫带走,必有重谢。”
“哈哈,小事一桩。”木惹正聊得高兴,随口应道,“大巫既然开口,我自答应就是,说重谢便是看不起我了。要说这些奴工,大部分是九嶷山黎氏贩卖来的南土人呢,里面有大巫的旧相识也不奇怪。”
说罢,木惹便爽利地吩咐了一个手下去奴工窝棚领人。
“哎呀!多谢木惹长老成全,本巫感激不尽了。”大巫凡连忙道谢,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离码头不远的奴工窝棚区一片黑暗,只有火把的小小光焰在值夜的看守小屋前跳动。
窝棚低矮潮湿,以木栅为墙,覆以茅草,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腐草的味道。秋后的蚊虫肆虐飞舞,疲惫的人们却已沉沉睡去,只有偶尔的呻吟和梦呓打破寂静。看守得了木惹长老的通知,骂骂咧咧地举着火把走进窝棚,费了半天劲才从横七竖八睡在地上的数十名奴工里找到稻叔。
稻叔拉着羽一同起身,看守挡在门口扳着脸道:“长老只说放一个人。”
稻叔一愣,连忙哀求道:“烦请大人跟大巫凡和你家主人说一下,放我这侄子一起走吧!”
那看守一瞪眼,“你个臭奴工,怎么这么多废话!今天你运气好,还不赶紧走!老子还要睡觉呢,大晚上的谁有功夫为你这点儿屁事儿去烦木惹长老。”他口沫横飞地骂着,手中的火把几乎要戳到稻叔脸上。
突然,那看守闷哼一声,火把脱手落地,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此时,在木惹的大屋内,众人仍在饮宴。
忽然一阵混乱的人声传来,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工棚的奴工跑了!”
木惹喝得醉醺醺的,闻言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一群废物!还不快去追!”一瞬间,他全然忘记了身边的大巫凡和伯陵,一边喝骂着,一边步履虚浮地抢出屋子,召集族兵去了。
大巫凡和伯陵见此情景,也都匆匆出到屋外,只见码头四周火把和人影晃动,狼奔豕突,乱作一团。远近各处的喊叫声、奔跑声、和落水声交织成一片。
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
睡在船边的大巫凡和开明氏人从睡梦中醒来,立刻发觉周围气氛不对。起身出帐,他们立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几条船和临时搭建的帐篷已被有吉氏族兵团团围住了。
木惹眼眶发黑,一脸怒气,身旁跟着一个咬牙切齿的看守。
大巫凡不明所以,但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袍,朝木惹行礼,一脸疑惑道:“木惹长老,这是为何?”
木惹沉着脸,并不接话,朝身旁那看守瞟了一眼,那看守上前两步,指着大巫凡怒道:“昨晚你们将我打晕,伙同你索要的人放跑了我工棚里的奴工!”
大巫凡忙回头扫视了一遍身后的随从,见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于是转回头向木惹道:“本巫确实不知。木惹大人,此事从何说起啊?”
木惹瞪了那看守一眼,看守急道:“小人昨夜亲眼所见,现在所有逃奴都已抓回,只有他要的那两人还不见踪影,怕是就藏在他们帐中或船上。”
木惹默不作声地紧盯着大巫凡,眼神中满是怀疑与愤怒。
大巫凡心中疑惑,但仍旧平静地说道:“既然这样,长老可以派人搜一搜便知。”
“那就得罪了。”木惹一挥手,十几个有吉氏族兵立刻上前,开始了搜查。
族兵们粗暴地翻动着帐篷内的物品,检查每一条船只,连货物堆也没有放过。开明氏人脸上的神情从疑惑转为震惊,再变为愤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多言。码头上渐渐围满了从各地来的商旅和族人,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大巫凡看着木惹,手指那看守沉声说道:“木惹长老,此人所说之事不知从何说起。昨夜你我二人饮宴,长老已经答应放了我要之人,本巫何必再生事端?再说,我们若真藏匿了逃奴,为何还要留在此地等你找来呢?嘿嘿,想来这也不该是堂堂有吉氏的待客之道吧!”
大巫凡不紧不慢的声音中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围观的人们都在窃窃私语。木惹没有说话,但随着搜查的进行,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族兵们翻遍了帐篷和船只,却一无所获。
“报告!都搜过了,没发现那两人。”
木惹脸色涨得青紫,转头瞪着那看守,暴喝道:“昨夜怎么回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我被人从后面打晕,醒来时工棚门开着,人,人全跑光了。其他,其他的什么也没看到。”那看守哆嗦着说道,浑身颤抖,脸色灰白。
“混蛋!”
木惹暴怒大吼,一脚将那看守踹倒在地。“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
那看守绝望地哭喊着被族兵拖走。随后,木惹转向大巫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巫恕罪,木惹糊涂,被这小人蒙骗。赔礼了。”他说着,向大巫凡深施一礼。
大巫凡微微欠身还礼,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巫就告辞了。”
说完,大巫凡招呼族人,收拾行装,登船而去。
与此同时,淯汭城东北的淯水河面上,伯陵的船队正满载丹砂一路北上。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一条双体船忽然脱离了船队,掉头向南,朝夏水方向水流而下。船头上挺立着一个翩翩公子,望着前方汇入夏水的淯汭处。迎着初升的朝阳,条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和对未知远方的向往。这将是他第一次离开伯陵的庇护,独自远行,去追寻遥远南土传说中的灵山。
大巫凡的船队缓缓驶离淯汭,沿着夏水向南行进。
南土的日出红胜火焰,将水面镀上了一层金光。大巫凡站在船尾,望着渐行渐远的淯汭水城,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木惹已经答应放稻叔了,为何又怀疑自己放跑了所有的奴工?而最后包括稻叔又逃去了哪里?
正琢磨着,大巫凡忽然注意到一条双体船正由淯汭方向追来,不由得心里一紧,忙吩咐族人戒备。
来船越来越近,能看清船头上站着三个人,正向这边挥手,其中那位老者颇象是稻叔。
“停船,等等他们!”大巫凡沉着地下着命令,却难掩眼中的惊喜与疑惑。
原来,头天晚上,条在屋外见有人去工棚,出于好奇,便悄悄跟了过去。他躲在暗处,听到了看守与稻叔的对话,也认出了那看守正是白天在码头上对自己推搡并恶语相向的家伙。条见那恶看守如此刁难稻叔,心中意气顿生。他既要报日间受辱之仇,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又可以借机给大巫凡送个大礼,到时候,不愁大巫不带他去灵山。
想到此节,条兴奋得两眼放光,当即条用泥抹花了脸,趁那看守和稻叔对话时摸到背后,一棍子将他打晕。
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打开了工棚的门。
起初,工棚里无人敢动,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随后,几个胆大的试探着出了工棚,见看守真的倒地不醒,立刻发足狂奔。这一下如同决堤之水,工棚内的奴工们纷纷涌出,四散奔逃,转眼间就一片大乱。
条趁乱拉着稻叔和羽换了有江氏的衣服,躲在了自家的船上。
等伯陵从木惹处回来才知道条干的事,大惊之下,天不亮就催促船队启程北还了。
当时木惹的注意力全在大巫凡身上,正带兵搜查大巫凡的开明氏人。因为奴工们都是南土人,有吉氏人根本就没怀疑过伯陵北还的船队。就这样,有江氏船队带着稻叔和羽有惊无险地混出了城。
远离了淯汭水城,伯陵才让条带着稻叔和羽上了条快船,离开北还的船队,转头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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