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12云梦城邦
轻纱般的晨雾笼罩着苍翠的山林,湿润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和腐草的气息。
这里是夏水东岸的苍梧之野。在自然河汊分隔而成的高地上,一片新搭建的茅屋错落有致。几处炊烟正袅袅升起,与晨雾交织,融为一体。
泰民氏的新聚落已经初具规模。
天刚蒙蒙亮,渔叔早已起身,他分派出去采摘的几队族人也已经出发了。
此刻他正拎着鱼竿走在水边,最小的儿子舟提着两支竹编的大筐跟在身后。渔叔身材精瘦,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黝黑粗糙。他穿着一件鹿皮短褂,腰间的麻绳上挂着几枚骨钩。这个时节,山林里的野果正熟,河湖里的鱼群肥美,对于初到此地安家、食物紧缺的泰民氏人来说,这些都是大地的馈赠。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必须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储藏足够的食物。可是采摘的野菜和野果远不如稻米耐存放,捕获的鱼和猎物也需要大量的盐巴腌制才能保存。想到这些愁心事,渔叔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后的河滩,那里隐约可见老族尹正带着族人在开垦烧荒。
没有了稻叔,老族尹亲自担起农长老的职责。
河滩上的草木和藤蔓刚被火烧过,一片焦黑。精壮的后生们正在用耒耜【lei3si4】翻开泥土,用石斧砍断残留的树根。人们的脸上和衣服上沾满了泥水和烟灰,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淤泥混合的独特气味。老族尹拄着木杖,弯腰拾起一块泥土,在手中捻碎,“真是肥土啊,来年定能长出好稻子。"
一个年轻的族人抬起头,抹了把汗:"族尹大人,您看,这树根又深又强韧,石斧都砍缺口哩。”
在水网纵横的原始湿地带开荒,仅凭着木制、骨制和石制的工具,其艰难程度超乎想象。但这又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否则就会错过来年的农时,整个氏族的生存将面临更大的挑战。
另一边的山脚下,新的斜式陶窑也正按照陶叔的设想在依托山坡搭建。
因为不能再去大泽之南的瓠山,陶叔指派族人去林中大规模伐木烧炭的同时,不得不重新勘察寻找制作硬陶所需的各种陶土和辅料。因为失去了羽和稻叔,陶叔一直没能走出心中的阴霾,而且,当初他曾提出用硬陶换食物的设想,虽然后来老族尹和渔叔几人都没有再提起,但陶叔却始终记在心上。若是不能尽快烧制出优质的硬陶,拿什么与其他部族换粮食呢?
“陶叔,您看这黏土…… ”年轻人抱着一筐黏土走过来,额上满是汗珠。
陶叔伸手抓起一把黏土,在指间细细揉搓,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这才点了点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太阳爬上了东面的九嶷山,晨雾也渐渐散去。忽然水边有大群的水鸟惊起,它们扇动着翅膀呼啸而去,引得河滩上忙碌的人们抬头观看。
“船!来了几条大船!”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族人先喊了起来。
老族尹抬头一看,几条双体大船正从夏水转入东边的河汊,向着聚落驶来。
陶叔也闻讯赶来,两人一同赶到岸边。只见打头的船上,立着两个人。一个魁梧汉子,满头乌发束成了披散的发辫,身着大红披风,正向岸上招手。在那人身边,是一位身穿青色云纹巫袍的清瘦老者,须发皆白,腰悬一个大葫芦,手拄巫杖。
两人正是赤望大巫南和灵山大巫凡。
原来,这是灵山开明氏去往夏地的贸易船队,路上正巧遇上了来访的大巫南。
泰民氏移民苍梧之后首度相逢,几人都是百感交集。四人在岸边寒暄片刻,老族尹和陶叔便忙着将两位大巫请进了寨子。
泰民氏人巧妙地利用河汊作为天然的屏障,把家园建在了一处三面临水的高地上。在朝向山林的东面,族人在高地的基础上筑起了半圆形的夯土墙基,墙基之上的寨墙是用粗大的原木建成。寨子大门朝东,两侧立着刻有日出山尖纹饰的木柱。进了门是一片广场,广场西面已经建起了一间宽敞大屋,显然就是族人议事的场所了。大屋茅草覆顶,木骨泥墙,虽显简朴,却处处规整,透着新生的气息。
“这寨子建得扎实,真是占了个风水宝地啊!哈哈哈。”大巫南环顾四周,爽朗的笑声里充满了自信和得意,“泰民氏落脚此地,往后就是我赤望联盟的人了。眼下还有什么难处,两位但说无妨。”
大巫南的话说得让老族尹和陶叔心里倍感温暖,老族尹诚恳地说道:“大巫南说得是,多亏了赤望联盟的收留,我们泰民氏感激不尽。”
“说得是啊!要不是灵山大巫当时的驱疫治病,让族人能行动如初,可就耽误大事哩。”陶叔也在一旁点头附和着。
“哦?灵山通神的医药之能谁人不知,只是这次师叔祖出手驱病之举,陶长老不说,小子还不知道哩!”刚刚大咧咧坐下的大巫南闻言,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大巫凡的眼神中不免又多了一分敬意。
“天道如此,天意如此,陶长老莫再提了。”大巫凡微笑着摆了摆手,温和的表情淡如春水。
说话间,渔叔也来了,几名泰民氏女子端来了米酒。
酒盛入质地细密的黑色硬陶碗中,散发着沁人的醇香。几人端起酒碗,二巫先以指蘸酒,向地面弹洒少许,以示敬奉神明之仪,然后一饮而尽。大巫南随即赞叹道:“真是好酒!可惜上次陶长老送的酒已经喝完了。”
“既然大巫喜欢,再送两罐就是了。”老族尹笑笑,放下陶碗,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嘴,轻叹一声,神色也变得略显凝重起来,“唉,说到这米酒,不瞒两位大巫,今年咱们族里就不能再酿了。”
“族尹大人此话怎讲?”大巫南连忙放下了酒碗,身体微微前倾,关切地问道。
“灾年缺粮,又刚刚举族迁至此地,一切从头做起。大巫也看到了,这苍梧之野本没有耕种过的水田,四周都是生地,拓荒艰难啊!”老族尹又叹息了一声,皱纹深刻的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眼下最担心的是能不能赶上明年的农时,族里的存粮人吃都不够哩,哪里还有剩的来酿酒?”
大巫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起面前的硬陶碗仔细端详了一番,转向陶叔说道:“此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咱们赤望联盟里有这么多部落,就本巫看来,陶长老若能拿出这等的硬陶…… 不怕换不到粮食。”
“大巫…… 可惜族里现有的硬陶不多了,如今,伐树、烧炭、建窑、勘察陶土都要从头做起,怕是还要些时日…… ”
陶叔没想到大巫南的话正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他为人做事一向持重,从不把话说满。但如此良机近在眼前,若不趁势应承下来,心中又万分不甘,嘴上不免纠结迟疑起来。
“是啊,现在是最艰难的时候。”大巫南当然知道泰民氏的难处,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注意到这间偌大的议事大屋从地面、到墙壁、再到门窗,很多内部尚未整饬,按理来说这大屋还不能算是完工呢。
“这里山林水泽遍布,该是打猎捕鱼的好地方,不知道捕获如何?”一直没出声的大巫凡忽然问道。
“大巫说得正是,”这时,渔叔插进来道,“上天赐福,这里林中走兽,水中游鱼,只是鱼鲜野味腌制了才好保存,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大量的盐巴。”
大巫南与大巫凡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笑道:“有师叔祖在此,这不是难事。不如这样吧:你们需要的盐巴开明氏的船上就有,来路上我正巧和师叔祖商量过,盐巴可以先给你们用。陶长老的陶窑要尽快开起来,本巫可以从赤望成派些制陶好匠人来相助,制出硬陶来就不愁换粮食了。”
“是啊,我们船队载的就是丹砂和盐巴,运去夏地不如拿出些与你们急用,还省了路上劳顿。”大巫凡笑着说道。
“那真是太感谢了。”渔叔忙不迭地谢道。
老族尹听闻大巫南要派陶匠来泰民氏,心中一动,连忙斟酌着字句说道:“感谢两位大巫相助,盐巴确实是我们急需,制陶的帮手倒是不必了。”
“族尹大人莫要推辞。”大巫南双眼直视着老族尹,语气颇为坚定,“水灾刚后,到处都缺粮,到了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又知道会是个什么状况!咱们越快出陶越好,多一个帮手多一份力气哩!”
老族尹一时难再推辞,他避开大巫南的目光,同陶叔地对视了一眼。
陶叔自然明白老族尹的顾虑,不过他更清楚自己这烧陶的手艺,其中的诀窍可不是跟在旁边看看就能掌握的,让赤望派几个匠人来倒也无妨,总不能现在就硬要驳了大巫南的面子。想到这里,他泰然点头道:“就依大巫说的,以后还要请大巫和赤望多多关照我们泰民氏。”
“那是当然。”大巫南语气诚恳,郑重地点头说道。
“那…… 本巫的盐巴以后怎么还呢?”在一旁一直笑而不语的大巫凡适时插进来说道,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大巫南也笑了,说道:“借盐巴哪有不还的道理。我先命人送些粮食来,等泰民氏来年有了收成再还。请族尹大人到时候继续酿酒,来还师叔祖的盐巴。如何?"
“好,本巫没吃亏,一言为定!哈哈哈哈。”大巫凡抚掌大笑,笑声洪亮而畅快。
“好,一言为定!”老族尹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阳光透过门窗照进来,琥珀色的米酒在碗中荡漾。
大屋中几人端起酒碗,诸多的忧虑和困扰似乎都在那硬陶酒碗轻轻相碰的一刻,随之化解,烟消云散了。
事情商定之后,大巫南顺流南下,返回赤望。大巫凡的船队则继续逆流北上,前往夏地进行贸易。
船行夏水之上,大巫凡立在船头,望着两岸茂密的山林。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如巨蟒,林间不时传来猿啼鸟鸣,处处一派原始而生机盎然的景象。苍梧之野,夏水两岸,这儿是属于山地猎民的世界,他们是传说中九黎人的后裔,是丛林里最优秀的猎手、是山野间最强健的武士。沿着水边,大巫凡偶尔注意到,有些高大的树木上刻着醒目的神秘符号,那是山林氏族标记领地的方式。
船队转过一个河湾,前方突然传来哭喊和打斗的声音。
举目望去,只见东岸有一处河汊,三条大木筏正匆忙离开岸边。木筏上只有少许简陋的家当,有的人在拼命划桨,大部分却是老幼和女子,在朝着岸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河汊水边的烂泥地上,一个魁梧的汉子正在被几个猎民围攻,水中还另有两人在奋力游向驶离岸边的木筏。岸上林边的坡地上,一处营火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几个老弱妇孺和受伤的男人已经被一群猎民控制住。显然,他们和木筏上的人们是一起的。那些猎民身材健壮,皮肤黝黑,身上绘着纹身,手持石矛和弓箭,显然就出自当地的山林部落。
看到大巫凡的船队,那三条木筏慌忙转向船队这边靠来。
再看那泥地上的汉子,此时已经被逼到了水边,正在做最后的抵抗。他挥舞着一条长大的竹矛,身上已有多处见血,但仍旧悍勇异常。泥地湿滑,围攻他的几个猎民站立不稳,这才让那汉子勉力支撑到这会儿。
忽然,木筏上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只见那群猎民中走出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手挽一张近人高的超大木弓。他只向水边打斗处瞄了一眼,便抬手一箭射去。“铮”的一声响,箭矢破空而出,那挥舞竹矛的汉子身形一顿,瞬间脖颈已被一箭射穿,人直直地向后倒入浑浊的泥水中。
木筏上的人们顿时失声,接着变成了一片嚎哭。
此刻,水中的两人已经游到了木筏边,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女子。那男人用力托住女人爬上了木筏,然后自己扒着木筏边缘刚爬到半截。只听得远处岸上又是一声弓弦响,羽箭激射而来。在木筏上人们的惊呼声中,那支羽箭划过一个弧线,直插入了那男子的背心。
“万…… ”
刚上木筏的年轻女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扑上去死命抓那水中的男子。但那男子已无力地松开了手,沉入水中,只留下一缕血丝在河面上涌起,扩散开来。
岸上的黑衣人从容淡定地收起了大弓,看也不看水中的木筏和哭喊的人们,冷冷地转身而去。那一群猎民们则连拖带拽地押着抓获的人们,紧随那黑衣人,很快便消失在茂密的林中。只留下隐隐的哭号声在林间回荡。
大巫凡的船队与三条木筏靠在了一起。
此时,那中箭的男子已经被人七手八脚地从水中捞起,拖上木筏,很明显,人已经断气了。看着那年轻女子抱着死者哭得伤心欲绝,木筏上的众人皆黯然无语,神色凄惶。他们有的茫然地望着东岸那一片狼藉的营地和亲人被掠走的方向,似乎还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有的看着死者,回想起那黑衣猎民骇人的射术,仍不免心有余悸。
从木筏上人们的口中得知,他们来自云梦泽西岸一个小部族。因为连年的水灾,加上大氏族的欺凌,他们失去了土地,聚落彻底散了。这几家人本想顺着水路远走夏地,不料船行到这里,靠岸休息时突然遇袭。获救的女子叫茱,那个死在船边的万便是她丈夫,岸边泥地上战至最后的汉子是原来氏族里的长老。在一边倒的战斗中,为了掩护老弱妇幼逃上木筏,这几家的男人们大多被杀或受伤之后被掠走,正像大巫凡船队看到的那样。
茱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两眼发直,清秀的脸上神情麻木、茫然。她散乱的头发打着绺。湿透的衣裙紧贴在身上,混合着泥水、泪水和血水,早看不出原色。木筏上其他人也多是衣衫褴褛,面带饥色,身边只有几个草袋子和破破烂烂的麻布包裹,外加上几支小陶罐,这些就是他们剩下的全部家当了。失去壮年男人,去夏地闯荡安家显然已不可能了,可回头哪里才是容身之地呢!
木筏上只剩下老人、妇女和未成年的孩子,意外的打击让他们一时六神无主。得知眼前的老者就是著名的灵山大巫,对这些大难临头的人们来说,这无异于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岸边的稻草,坠入深井之时望见了头顶上那一点光明。众人一起跪在木筏上,眼巴巴地望着大巫凡,又开始号哭不止:
“大巫救命啊!”
“救救我们吧…… ”
大巫凡心中大为不忍,他俯身船边,温声劝道:“大家莫哭,莫哭啦,唉!总要寻个去处哩。”
茱抬起泪眼,看了看身旁的族人,几近绝望地哀求道:“回大巫的话,我们…… 我们已无处可去了。求求大巫,给我们指一条生路吧!”
“我们回不去了…… ”
“大巫指条生路吧!”
紧随着茱的哀求,一时间,木筏上人们的哭声反而更添了几分凄凉。
大巫凡无法再劝,他沉思片刻,望向南方的来路说道:“若依本巫来看,你们不如向南,去投苍梧之野的泰民氏人吧。”
“泰民氏?小女不知大巫说的泰民氏在哪里…… ”女茱怯生生地问道,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大巫凡抬手南指回道:“那泰民氏的寨子离这里不到半天的航程,去那里总比你们去夏地或回头要好些。再说,你们从泰民氏派人到这里也近些,可以慢慢打探被掠走族人的下落。”
“我们听大巫的,只是不知他们肯不肯收留我们。”
女茱的手仍旧紧张不安地绞着湿透的衣角,似乎那刚刚看到的一线生机下一刻就会从手边滑走。
大巫凡想了想说道,“嗯,这样,他们和本巫略有交情,让我的弟子带你们去吧。”说着,他回头招呼了身后一名弟子,吩咐道,“你带茱和她的族人去投泰民氏,见到族尹大人就说:本巫从夏地回来时再去拜访,到时候必有重谢。”
“谢大巫救命!”
“大巫大恩大德啊!”
“天佑大巫!”
女茱和族人们纷纷哭着拜谢。
这些可怜的人们失去了亲人和家园,但总算有了一线生机。大巫凡命人取来一些食物和草药分送给木筏上的人们,又让弟子带上去泰民氏的礼物,这才挥手放几条木筏顺流南下了。
船队继续北行。
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北上的船只,除去少数是大氏族来往贸易的,大部分反而是从云梦去往夏地的零散移民。人们传说夏地地广人稀,沙土容易开垦,最重要的是没有水患。这些船只各式各样,有简陋的木筏、竹筏,也有较为考究的独木舟,上面都堆满了家当,载着穷困的人们对北方夏地的憧憬。
大巫凡站立船头,任河风拂动他灰白的须发。
船队这次的目的地就是夏地的淯汭之邑,沧浪有吉氏的水城。目睹了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南人北上,大巫凡心中不免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慨:这流水就如同逝去的时光,永不停歇;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恰似水中的浮萍,随波逐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顽强地寻找着生根之处。
就像这片苍梧之野,既有新生的希望,也有无情的掠夺。那淯汭之北的夏地究竟是怎样的呢?
还有那北人口中常提起的狂暴大河,里面真的有能飞升的龙吗?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