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新同事今日到岗,北芳特意推掉一个外出采访,早早等在编辑室里。
“主编,您这次可真是慧眼识珠!”她凑到宋主编身边,语气里带着期待,“那姑娘确实不错。”
宋主编整理着手中的稿件,头也不抬:“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你不也是我当年看上的吗?”他明知北芳会失望,却偏要等到最后一刻才揭晓答案。
“让她跟我搭档吧。”北芳认真请求。那个林若溪不仅聪明有学识,眼里还透着一种久违的清澈——那是她在北京这些年,越来越少见到的不曾被名利浸染的气质。
“等你见了人再说吧。”宋主编含混地应着,目光却始终回避着她的注视。
不多时,宋主编起身下了楼,再进来时身边跟着另一个年轻女子——唐诗涵。
她笑得明媚,举手投足间自带被瞩目的从容。蓝色牛仔裤勾勒出纤细腰线,米黄色露肩毛衣恰到好处地滑落,展露着光滑的肩颈;妆容看似清淡,却将五官勾得愈发精致,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与林若溪那种不施粉黛、如山泉般灵秀的气质不同,唐诗涵的美是带着锋芒的——一种经过精心淬炼、如同武器般的美,既张扬着自信,又暗含着几分刻意的诱惑。
她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平日里不修边幅的男记者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说话声轻柔了几分,连笑声都变得拘谨。
北芳冷眼看着这一幕,心头的火苗噌地窜起。
她为若溪感到不值——那个笔试出色、面试惊艳的姑娘,本该是凭真才实学胜出的最佳人选。而眼前这一位,恐怕倚仗的不是文采,而是那双不容小觑的眼眸。
瞥见宋主编强打精神的模样,她心下了然:原来主编也无可奈何。他们都明白,这一行有时候不看稿子,要看的是“谁在背后”。
北芳几乎能看见林若溪此刻的模样——也许还在某个出租屋里,坐在窗前眼巴巴地望着邮筒。再过几日,一封格式化的拒信就会悄然而至,措辞客气得让人无从责怪,只能默默咽下这份委屈。
“您很优秀,但编制已满。”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足以浇灭一个年轻人全部的热情。一个初来北京、满怀憧憬的姑娘,很可能就此认定是自己不够好,从此一蹶不振。
北芳猛地坐直身子:“得提醒她一声,让她早做打算。”可随即又苦笑着摇头——她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
林若溪正享受着几天来难得的轻松。
昨夜她睡得格外踏实,醒来时晨光正好。她在厨房里慢悠悠地煮了碗葱花面,金黄的蛋花在清汤里舒展,翠绿的葱花浮在面上。香气随着热气在屋里飘散,她坐在窗边小口吃着,一碗简单的面条竟吃出了满满的幸福感。
按理说,她该安心等着——报社的录用通知早晚会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蠢蠢欲动,像春日里破土的嫩芽,按捺不住地想往外探。
“现在就去问问?”她放下筷子,自言自语,“会不会显得太心急?”
想到这里,她自己先笑了。这样沉不住气,确实不够稳重。
忽然,她眼睛一亮:“要不……问问北芳?”
那个爽朗风趣的女记者!——或许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什么。
拿定主意,她快步走到小区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编辑部的号码。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北芳清亮的声音。
“北芳,是我,林若溪。”
“哎哟!若溪!”北芳的声音瞬间高了八度,透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你这电话来得太是时候了,我正想着你呢!”
“没打扰你工作吧?”
“打扰什么呀,我正好想约你出来散散心呢。”
“好呀,”若溪弯起嘴角,“天气不错,你说去哪儿吧?”
“别问那么多,给我地址。”北芳语气干脆,“我打车去接你。”
***
北芳敲门进来时,若溪刚收拾好挎包,一副准备出门逛街的打扮。
北芳打量着她,噗嗤笑了:“别打扮这么漂亮,今天咱们不去那些地方。”
“那去哪儿?”
“带你见识见识北京的‘地气’——”北芳神秘地眨眨眼,“洗大澡堂子去!”
“澡堂?”若溪惊讶地眨眨眼,随即笑出声,“我还真没去过。”
“那就更得去了!”北芳扬起下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来北京不去洗回大堂,那算是白来了。”
***
澡堂里蒸汽氤氲,温热的水汽裹挟着洗发水和香皂的气息扑面而来。朦胧雾气中,女人们自然地褪去衣衫,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笑,神情惬意。
若溪却显得格外拘谨,用浴巾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这才跟着北芳踏进浴室。
大浴池里,几位中年妇人正舒展着身子泡在热水中。北芳利落地滑进池子,满足地轻叹一声。若溪在池边踌躇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却还是微微缩着肩膀,双臂不自觉地交叠在胸前。
"放松点,"北芳笑着撩起水花,"来这儿就是要舒舒服服的。"
"你常来?"
"从小泡到大。"北芳靠在池边,"五岁时,我爸还带我去过男澡堂呢。"
"啊?那都懂事了呀!"
"不懂什么。"她说着站起身,拿起搓澡巾,"来吧,让我给你搓搓背。"
"别别——这多不好意思。"
"客气什么,都是女人。"
若溪只好转过身去。起初觉得痒,渐渐地,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放松。北芳的手很稳,力道恰到好处,灰泥一层层被搓下来。
"我还以为自己干净的呢……"若溪小声笑道。
"风沙大,谁都逃不掉。"北芳的手顿了顿,"你这皮肤可真细——要是让哪个男人看见,还不得心动?"
"行啦北芳,"若溪抢过搓澡巾,"该我帮你了。"
当她的手指触到北芳的背时,不由得愣住了。
"你这肩上……怎么青了这么一片?"
北芳的身子微微一僵:"没事。"
"不疼吗?"
"习惯了。"
"习惯?这还能习惯?"若溪的声音轻得发颤。
北芳没有立刻回答。热雾缭绕间,她的眼神忽然变得空茫,那是一种若溪从未见过的神情——倔强中透着疲惫,隐忍里藏着不愿示人的痛楚。
"我老公咬的。"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两人亲热的时候,他一兴奋就咬。"说完,她下意识地搓了搓那片淤青,仿佛想将它从皮肤上抹去。
若溪的脸"腾"地红了,手僵在半空:"还有这种……爱好?"
北芳扯了扯嘴角,笑意带着锋芒:"就我家那个变态,都是被我惯出来的。"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像石子投入热水能溅起水花。"你家那位就不会吧。"
"你……知道?"若溪结巴起来。
"你身上一点印子都没有。"北芳挑眉,笑出了声。
笑声在雾气中荡漾开来,驱散了先前的尴尬。两人相视,笑作一团。这一刻,澡堂里仿佛只剩下温热的水和自在的呼吸。
笑过之后,北芳靠在池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
"若溪……"
"嗯?"
"那个报社的名额,没了。"她睁开眼,望着对方被水汽打湿的侧脸,"今早来上班的,是别人。"
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若溪的睫毛轻轻颤动,声音却依然平静:"是吗?那……她一定很优秀吧?"
北芳的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能接话。她望着水面上浮动的光影,轻声道:"不。最该留下的,是你。"
这句话轻柔,却像针一样刺破了若溪强装的镇定。她没有睁眼,只是低下头,任由长发滑落水面。额头抵在冰凉湿润的池边,泪水一滴滴坠入水中,无声地消融。
她不知道还要多努力,才能在这座城市挣得一席之地。
自尊与失落在胸口翻涌,她咬住嘴唇,肩膀微微颤抖。
北芳伸手搂住她的肩,低声道:"别哭。你要记住,在这里,只有挨得住冷眼,才能往上走。你是真的优秀!"
若溪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苦笑道:"一个……优秀的失败者?"
"走!"北芳忽然一拍水面站起身,"穿衣服!姐带你去喝一杯。北京的泪,得用酒才能咽下去。"
***
宋主编独坐在办公室,茶已经凉透。他心里一阵烦闷——干了半辈子,连一个小小的聘用名额都做不了主。报社在上头眼里,原来不过是养育园。
桌上的办公电话响起,他下意识地拿起话筒:“喂?”
“主编,我是北芳。”那头的声音混着街边车流,“出来喝一杯吧,我请。”
“又在那家小馆?”
“还用问。”她笑,“我还有个朋友,您该见见。”
他沉默片刻,“那你等着。”
***
宋主编推门而入,看见北芳的身影,旁边坐着的,是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林若溪。
那一瞬,他心里掠过一丝复杂——有惊,有愧,也有不甘。
三人坐定,酒一杯杯下肚。北芳发开了牢骚:“主编,您说这算什么事?辛辛苦苦挑个人,说顶就顶了。要不——咱仨干脆单干,办个自己的报!”
“胡扯!”宋主编苦笑,嗓音沙哑,“你先给我批个刊号再说。”
“万一真批下来了呢?”
“我也不去。”他摇头,语气有点落寞,“人到中年,这胆子、这心气儿,都磨没了。”
“我看您不是没心气,是舍不得那堆小姑娘吧?”北芳打趣。
“你闭嘴!”宋主编被戳中,猛地放下酒杯,“那帮人有来头,我要真敢动歪心思,明天就得卷铺盖走人。”
“那您总得有个真爱吧?”北芳眯着眼。
“有!”他忽然一拍桌子,“我心上人在伦敦。”
这话让一直安静坐着的林若溪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伦敦?”北芳嗤笑,“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心上人?您这牛吹得可够远的。真那么爱,你飞去追啊!”
“我……”宋主编的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嘟囔着,“我英文不行……不然真就去了。”
林若溪静静地听着,插不上话。
宋主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林若溪:“我再考你一个问题,你英文怎么样?”
林若溪老实地回答:“听说差一点,但我能笔译经济类的作品。”
北芳打断他们:“主编,您就只会考人!工作呢?正经工作您倒是给解决一个啊!”
“工作……工作……”宋主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仰头灌下杯中剩下的酒,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摇晃地径直朝店外走去。
“主编!哎!生气啦?”北芳在他身后喊。
***
林若溪追了出去。
宋主编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在马路边。她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把他搀进车里,叮嘱司机:“送他回报社。”
看着车远去,她才回身。北芳倚在门口,嘴角带笑:“别白费心思,后台不硬,谁也进不来。”
“我知道。”若溪淡淡地说,“可他那样走在路上,会出事。”
***
宋主编被北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他坐回办公桌前,泡了杯茶,苦味在舌尖慢慢散开。脑海里,却总浮现林若溪的那双眼——那眼神里有伤,却没有怨。
他忽然感到一阵羞愧。
她没求他一句。甚至在自己失态时,还追出来帮忙。
他端起茶,久久未喝——热气在眼前迷离成雾。
不行,得再争一次。他猛地放下茶杯,几乎没犹豫,推开了社长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