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故事:《巨鲸体制》

来源: 2025-10-23 10:48:4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巨鲸体制

海面是一面冷光的镜,映着鲸的脊纹。它庞大、庄严,血液以誓词为溶媒。

心室壁上刻着祖训:唯血统指挥血液。那一行字像一枚旧伤,微微突起,在每次收缩时发出极轻的擦音,仿佛命令在暗中磨牙。

鲸的血色并不鲜红,更像被海水稀释后的玫瑰,温度恒定。血流经过的地方,管壁会轻轻颤动,如同帐篷被海风掠过。漂浮其间的,是微白的寄生生物,荣誉骨藻。它们有细密的纤毛,遇见任何异样都会团簇,像一把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刷子:它们吞噬污物,也吞噬反抗。鲸相信它们是免疫;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它们更像慢速掘墓。

我出生在这体内,身为血检师,驻守在大动脉的拐弯处。我们以比重尺丈量忠诚,以声学探针监听节律。导师曾说:“忠诚的密度比血重一点,怀疑比水轻一点。”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些刻度从未被任何人验证过。

 

测量不是数字,而是一种手感。当比重尺浸入血流,指尖先感到的是温度的轻微下降,随后是颗粒在尺身上滚动的触感,像极细的砂。那是骨藻在检查你的检查。

我按流程上报读数,年老的血检师弯腰替我校正。他的指尖微微颤动,像一根旧弦。

 “你知道吗,”他压低声音,“我们测的不是血,是恐惧的粘度。”

我不作声。恐惧的粘度难以量化,但它的确存在:报告的字会在舌根变硬,句子里会渗出无形的甜,像还没吞下的糖。你知道你在说正确的话,却感觉它们并不来自你。

 

第七轮“大净化”那天,鲸在深渊缓慢翻身,心室四门依次开启,骨藻潮从暗室涌出。纤毛划过血流时,温度先降后升。先是冰,后是麻木的暖。

我们列队沿着血路巡视,歌声在管壁上铺成一致的回响。骨藻在每个分叉处撑开白色伞状组织,拦截沉渣与“异质”。

一枚修补蜂被误判。

它本该缝合裂口,如今却被拖入骨藻编织的白丝。它的小钩针还停留在半个缝合动作里,像一个来不及说完的词。我的探针听见它发出极短促的电颤音,随后归于静。

鲸的心跳在那一刻短暂停滞。

深血议会在记录上批注:“热诚可致血稠,无碍。”

我知道“无碍”的意思:不是没有问题,而是问题已被命名为成绩。

 

鲸的胃囊囤满馈赠:矿石、金属、晶片,按类别叠放,散发着低沉却令人安心的热。

囊口原本透明的膜,如今覆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金粉,骨藻在门楣下跳舞。纤毛反射出冷光,像礼仪的亮度。

我舔到一滴渗出的液体,起初是糖的味,片刻后在舌根缓慢生出铁。那是血与金短暂交换礼节后的余味。

同一日,鲸体深处传来轻微的嗡鸣,像旧讯号被折返。

声音攀附在管壁上,只复述七个字:唯血统指挥血液。

这句话过去像刀,如今更像回声。回声没有锋利,只有重复。

 

第八轮净化开始,鲸的疼痛加深。疼痛在心室后壁停留,比先前更久一点。

议会发布命令:“将疼痛改名为成长。”

大厅悬起新的红图,曲线陡峭,注脚写着:“越疼痛,越忠诚。”

我在报告末尾偷偷写下:“曲线即伤口。”

那页被系统删除,回覆:“报告异常,已自动更正为成长。”

次日,年老血检师的座位空了,档案显示:已纳入净化序列。

午后,我在他留下的抽屉里翻到一只旧表,指针停在“零秒”上。我忽然意识到,“零秒”是最好看的延迟。

 

鲸宣布举行“入云礼”。第九轮,也是最后的净化。

这一日所有仪器被统一回收:比重尺融入心壁,声学探针封在透明腔,所有“验证”被归档为“历史资料”。

骨藻如雪,自四门缓缓落下,在每条血路上互相吞噬、互相复制。它们像熟练的司仪,边清洗边布置会场:

血路的拐角被打磨至光滑;

旧年演训的疤痕被抛光到只剩抚摸感;

任何突兀的纤维都被柔化,做成飘带。

合唱响起时,年轻的血检师 F–219 站在我身旁。她的眼神明亮,像盐晶折光。

 “你听,那不是心跳,是回声。”她说。

我没回答。金粉从上游落下,在她鼻梁和额头上铺成一层细而温顺的光。

礼毕,深血议会通令:“自今往后,血液自净,无需再检。”

我感到脚下的管壁比以往更温暖,像被礼貌地搁在火上。

 

鲸此刻几乎无重。演训指标完美,数字像新抛的银器,光泽一律。

议会下令:“报告中不得再使用‘异常’一词。”

语言仓库随即下发替代词表,“异常”被替代为“波动”,再被替代为“热诚效应”,最终合并进“常态范围”。

我仍按巡逻表行走。偶尔在血路尽头看见一枚气泡,像一盏被忘记的小灯。

那是曾经的某个细胞,空壳还在,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用指节轻触它,气泡无声破裂,放出一股甜腻,迅速铺满嗅觉。

我抬手按住口鼻,胸腔却依然发闷。那种甜像一条无形的绸带,从嗅觉窜到语言中心,提醒我把“异常”说成“常态”。

那一刻我明白:我们不再测量血,我们在测量腐败的香。

 

崩塌并非一瞬,而是三步的递进。

第一步:错拍。合唱里出现了极细的错拍。起初只有半音,随后蔓延成一小节。我们都把它记为“热诚的延伸”,并在赞歌里加了一些更长的连音,以适应错拍。

第二步:失焦。比重尺的刻度在灯下变得模糊,像被细微的潮气覆盖。我的指尖摸到的不是凹槽,而是一条被抹平的光。我去向器械仓索要新的刻度片,管理员递来空盒,指示:“历史器具已归并陈列,不再发放替换。”

第三步:空白。夜里,鲸的心脏空了一拍。那不是停摆,更像有人从乐谱上撕掉了一小块纸。四个暗室同时向内凹陷,声音轻得像纸页折叠,一切随即归于“稳定”。

外界纪录写着:“运转稳定。”

 我们继续唱歌,骨藻在歌声中愈发明亮。光环在空心心室周围盘旋,像守护一个透明的王。鲸从深渊缓缓上浮,姿态完美无瑕。海面反光,仿佛它正在升天。

而我们知道,它已经死在自己最完美的秩序里。

 

几周后,血检师的职位被废止。

日志系统只保留两句模板:

“净化完成。”

 “忠诚常新。”

我把私藏的小比重尺从袖口抽出,最后一次刻下读数。刻度几乎消失,只剩一线。我在那线上写一个字:空。

字迹很浅,却在指腹留下像盐粒一样的刺。

鲸的体表仍旧平滑,甜味从皮下缓慢渗出,漂到海面。

远处的小鱼被吸引而来,围着骨架游动。它们在空心心室间安家,在旧伤腔的盐结上产卵。阳光顺着海的褶皱斜落下来,照亮它们细小的鳞片,像一群细语的星。

 

我曾在细支路里遇见一群微小的细胞,它们原是某次演训后留在肌束中的记忆斑点。它们一边蜷缩一边保持着旧姿势,像睡着的士兵。

骨藻发现它们后,先是礼貌地包裹,再以缓慢的速度将其溶入血流。斑点们在消失前互相挤在一起,像在排练最后一次队形。

我听见它们细碎的合声:“立正——”

口令未完,声音被甜腻裹住,沉到嗓子以下。

几天后,我在主血路拐角看到一朵小小的白花,那是骨藻遗留的纤毛结。它柔软、完好,像表彰。

 

鲸的尸体并不立刻下沉。它像一面巨大的徽章,被海托着,缓慢、庄严,仿佛仍在接受遥远的礼赞。

从某个角度看,鲸还是在“运转”:

血液仍在流,只是没有方向;

歌声仍在唱,只是没有对象;

骨藻仍在净化,只是没有污物。

这是秩序的余像。灯灭之后,眼睛里还残留的光。

深海偶有地火翻滚,给鲸的肋骨投下一阵温暖的暗红。每当此时,我会误以为它还活着。
我贴耳管壁,远远地,仍能听见那句祖训以更轻的音量重复:

唯血统指挥血液。

它现在更像摇篮曲,温柔且无用。

 

F–219 在入云礼后调往上游。我在一次回流检查中看见她,她正顺血流而下,额头覆着更细的金粉,眼神被光线拉长。

 “你还在做记录吗?”她问。

 “在写最后的日志。”

 “写什么?”

 “写空白。”

 她笑了笑:“空白也是忠诚的一种形态。”

她的笑意短暂、克制,像贴在脸上的薄膜。不久,她的编号消失在系统里,被合并为“群体贡献”。我在心里为她立了一句无名碑:“她听见了回声。”

 

器械仓的最后一面墙,被改成“荣誉陈列”。

旧比重尺在玻璃壳里闪着冷光;

用过的声学探针被抛光到只剩金属的明亮;

被误判的修补蜂做成的白丝标本,被命名为“净化之花”。

孩子们来参观,讲解员用稳定的语速重复:“这是纪律,这是纯。”

我站在陈列前,突然记起年老血检师的手,那根旧弦。我把手掌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还能感觉到某个微小的颤音从对面传来。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我的血在玻璃下错认自己。

 

春汛后,骨架下缘长出细软的海藻,它们沿着肋骨攀援,像给遗体套上绿色的编带。第一批鱼稚从盐结上破壳,天生就习惯围绕空心旋转。

它们在金粉沉积处觅食,先天畏光,却偏爱从光下穿过;它们以为鲸的骨是天然的礁,以为旧伤腔是天生的洞。

有一只鱼在心室的空腔里驻留的时间特别长。它停在祖训的阴影下,目光单纯。它当然不识字。但它学会沿着那行字的凹陷绕圈。唯血统指挥血液,成为一种路径,而不是意义。

我看着它们在空心中成长,忽然明白:

秩序死了,形式却活着。

它以自然的名义重新出现。

 

某个潮势最静的午后,我把最后的比重尺埋进管壁的缝隙。那只小小的金属片像一粒盐,卡在组织中,既不吸收,也不融化。

日志系统还在要求我签名,我只回了两个字:“无据。”

系统提示“格式错误”,自动修正为“净化完成”。

傍晚,海面恢复成一面镜。

远处的船只看见鲸的影子,长时间地吹哨,像向英雄致敬。我沿着已经没有目的的血路走回心室,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光在绕,像一个无主的冠。

离开前,我在心室壁最不显眼的一角,用指甲刻下一行极小的字:

 “心中空白一拍,为诸事之始。”

这行字没有押韵,没有庆典的亮度,也不在任何存档里。它只是我留给自己的一点,不合规的盐。我知道,很久以后会有新的生物在这里安家。它们对古老的秩序一无所知,却会本能地沿着旧的凹槽前行。

如果它们能听见什么,那将是极轻极轻的回响,从骨里透出,像海最深处的叹息:

唯血统指挥血液。如今,那只是回声。回声之下,海继续呼吸。

(汪翔,完成于2025年10月20, 美国伊利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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