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08云梦城邦
此时正午已过,骄阳似火。
为了利用极其有限的空间,泰民氏临时聚居的高地上,树木早被砍光。阳光炙烤着湿热的土地,蒸腾的热气和茅草窝棚间升起的炊烟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让人倍感拥挤、闷热、焦虑、难耐。老族尹那间茅屋前,有檀带着几名族兵把守着,所有的人都不许靠近,连大巫凡带来的两名随从也被拦在了外边。
陶叔匆匆赶来,只与檀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低头推开屋门,侧身钻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汗味混杂着熏烤樟叶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从明晃晃的室外进来,陶叔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模糊地看到老族尹裹着兽皮,虚弱地靠坐在灶坑边,对面的大巫凡正缓缓说道:“族尹大人听闻说本巫略通草药,却不知本巫对于各种石料之辨和制器之术也同样心向往之,多年来孜孜以求。此次从灵山东来,在赤望城巫南那里见到了一柄青金利器,本巫便教他用那青金制成短矛,亲眼见到了那青金迎风断草之利和削木裂石之坚。巫南说陶长老得此物于大泽南岸的瓠山,本巫这才忍不住好奇寻来,只是想一探青金的奥秘。”
陶叔默默走到老族尹身边坐下,此时才看清,老族尹汗湿的双肩似乎已渐渐松弛了下来。
“承蒙大巫坦诚相告。嗨,只因此事关系太过重大,所以我才再三相问。”老族尹说着,用衣袖抹了把头上的虚汗,他的手因虚弱而微微颤抖,“说到赤望城,大巫既然熟悉,可知那巫南所说是否当真?非是我等不信任于他,而是泰民氏弱小,一步走错便是灭族的大祸,哪敢轻下决断啊!”
“泰民氏的处境,本巫当然懂得,会为你们保密。族尹大人既然问到赤望——哈哈,”大巫凡淡淡一笑,脸上轻松的表情随即收敛,目光扫过刚坐定的陶叔,肃然说道,“若论辈分,那巫南该要叫我声师叔祖了。寻常人的话是否当真不敢说,但我们为巫者重在一个信字,否则谁会来问医求卜?更不要说什么世代传承了!巫南虽然只是赤望的少主,但他担任赤望氏的族巫已经有些年头了,说话行事自会有担当,不然偌大的联盟里大小氏族无数,如何服他?要本巫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倒是你们泰民氏自己,如果当断不断,这事拖久了难免会给举邑察觉!”
“大巫说得是,如今…… 唉!”
老族尹说着,强撑起些身子,那动作显然耗费了他不少气力,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他暗淡的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疲惫,那不仅仅是疫病折磨的结果,更因为连日来承受着整个氏族存续的重压。
这时,刚坐下的陶叔抬起头,语气诚恳地说道:“我们本也不想拖延,只是族中遭逢疫病,您也看到了,族尹大人他自己都已经病成这样…… 在下失礼,敢问大巫可有解救之法?”
此言一出,老族尹颇为诧异地转过头来,似乎不明白陶叔为何忽然把话题扯到了疫情上来。
“既然到了泰民氏,为人们除疫消灾就是我灵山巫者分内的事。本巫这次来倒是带来些许草药,不过,总要先有些病人试吃了才知对症与否,所以现在说有解救之法还言之过早。”大巫凡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陶叔的话头,一点也没有推脱,似乎是有备而来。然后,他转向陶叔微微一笑道,“不过,若是天助本巫解除此疫,陶长老可否也以诚待我,将天降青金之事相告一二,以解本巫心中多年的疑惑呢?”
“大巫言重了。”陶叔完全没想到大巫凡如此爽快,同时被他的诚意深深打动,“大巫有问,在下必如实相告。只是那青金虽出于我窑中,怎奈在下实在不通天道,仍有太多想不明白之处,也正好可向大巫请教。”
老族尹也被大巫凡折服,又看到陶叔点头,于是郑重说道:“好,那就一言为定。试吃草药便从我开始好了。”
一时间,屋中三人相视而笑。
疫情不等人,老族尹当即就委托大巫凡主持驱疫仪式。
太阳还没下山,寨子里就升起了八股浓重的烟柱,那是大巫凡命人在八个方位熏烤樟叶,用以驱离腐病之气。陶长老和檀则带人在聚落中央迅速辟出了一块空地,点燃了祭祀的篝火。
大巫凡用大满献上的猪牲进行了隆重的燎祭。
烈焰之中,那牺牲的皮肉被烧得“滋滋”作响。大巫凡高声吟唱,举酒泼入火中,燎祭的烟火“噗”的一声腾起,仿佛是携了人间的意愿上达天听,去呼唤大泽之神。大巫凡昂首面对熊熊的燎火,须发飞扬,那青色的巫袍随着翻滚的热浪不断地鼓荡膨胀,似乎沉积的秽病之气正在被那白亮的炙热驱离,在无形中消散。
紧接着,大巫凡命族人将聚落里所有储水的陶瓮、陶罐都集中到了空地上,反复刷洗,又加入清水,然后架在火上煮沸。同时老族尹和几个生病的族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喝下了大巫凡熬制的汤药。
泰民氏人聚集在空地四周,敬畏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怀期待。
没过两天,试喝汤药的人,包括老族尹,病情都出现了转机。折磨老族尹多日的低热竟然退去了,他虽然虚弱依旧,但那股沉疴缠身的死气似乎真的被大巫凡驱散了。
试药成功,解救之法证实了。泰民氏的聚落中心也架起了多个大陶瓮,族人们添水加柴,日夜不停地熬煮、分药。
不到半天功夫,大巫凡带来的草药就见了底,他随即派随从前往芊吉氏,向大巫谷求援。很快,大巫谷就和芊吉氏族人带着草药来了。泰民氏人大为感激,老族尹、大巫凡与大巫谷聚在一起,相谈甚欢。
此时,羽正蹲在大陶瓮边向火堆里添着柴枝,他的目光却早已经越过纷乱的人丛,飘向大巫谷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时地四下张望着。羽正想要不要找个借口放下手里的活计过去,忽觉有人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
他一回头,见身后站着个壮汉,是大满。大满身材高大魁梧,厚实得像堵墙,但此刻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紧张和腼腆。
“羽,我可不可以,帮你们熬药?”大满瓮声瓮气地问道,眼神却不住地往旁边瞟去。
羽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稻叔的小女儿鹀【wu2】正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眼前的火堆,火光映得她脸颊微红。羽心下顿时明了,立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爽快地说道:“好啊!小弟我正好要走开一下,拜托你啦,大满哥。”说完,也不等大满答应,转身就朝着濯的方向快步走去。
大满站在原地,对着羽的背影露出一脸感激不尽的神色,然后笨拙地蹲到鹀身边。话说稻叔这个小女儿鹀,虽不是族里数得上的美丽女子,却以心灵手巧闻名,是纺线织布的好手。而大满,则是族中数一数二的能人,他身高力大,不仅养猪是一把好手,还会酿造醇厚的醴酒,烹制祭祀用的肉食也很有心得,族里人对他都颇为倚重。不少年轻女子私下里都心仪这位能干又憨厚的大满哥,可大满眼里却只有鹀。前一阵子,大满终于鼓起勇气,将一对精致的红黑双彩硬陶纺轮和几副硕大的猪下颌骨送到了稻叔家里,算是表明了求娶鹀的心意。
另一边,濯站在大巫谷身后,心不在焉地听着大巫谷、大巫凡和老族尹三人谈论着占卜之法,目光却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着羽的身影。
这时,稻叔手拿着两把草药来到跟前,报告说有两种草药用完了。
大巫谷上前一看,捻着胡须笑道:“这两种草药附近山上就有,现找人去采便来得及。”说罢,他转向濯,却指着她身后笑道:“濯,你带上他,再多叫些人,去山上帮长老采药吧。”
濯正苦于找不到羽,听到大巫谷吩咐一回头,才发现羽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喜出望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太好了,我再叫几个人和他两个同去。”稻叔说完,便匆忙转身去召集其他人手了。
对于大巫谷和大巫凡提到的那些占卜之术,什么用烧灼兽骨的裂纹判断吉凶,如何观察星象推定农时,老族尹年轻时就曾听族中的长辈说过。只是在他漫长的记忆里,这些卜算并不总是灵验,当年老一辈人自己也并不全然相信。到了他主持族务的时代,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也就渐渐不以为意了。
俗话说,信则灵,可很多时候,现实恰恰是灵则信。如今,大巫凡的巫医之术确确实实解除了灾疫,老族尹自己就是亲身体验者,心里自然信服。连带着,这次向大巫谷和大巫凡请教了占卜之法后,老族尹对占卜之术已淡漠了多年的笃信,又从内心深处如星火般复燃起来。
“大巫凡说的对,‘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拖久了难免会给举邑察觉。’是啊,这加盟赤望联盟的事情,确实不能再拖延了。”老族尹这样想着,回到自己的茅屋,翻出了祖上留下的龟板。他吩咐老妻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然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里。中间稻叔、陶叔和檀等人几次有事来见,都被老夫人挡在了门外。
过了大半天,稻叔再次前来,看到老夫人依旧守在门外,不禁担心起来。
老族尹大病初愈,稻叔怕他如此耗费心神,身体会支撑不住。听屋中没有一点儿动静,连老夫人也犯嘀咕了,她和稻叔正要开口询问,那扇紧闭的柴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一身焦糊烟气的老族尹满面红光地从小屋出来,眼神中再没有犹豫和惶恐,他一见稻叔,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说道:“明天动身,去赤望城。”
被指派采药的众人出了寨子,分头上山。
羽跟着濯,说是去采药,可心里想的却全是即将分离、难再相见的烦恼。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一前一后走着,脚下的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连林间的鸟雀也不似往日那般欢快地啼鸣。来到一处向阳的山坡林边,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低处绵延的山林和远方水光潋滟的云梦大泽。濯停住脚步,默默放下肩上的背篓,转身面对着羽,抿着嘴唇,面露苦色。羽赶紧放下背篓,上前一步,拉住了濯的手。
“唉,你先说。”濯板着脸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小濯,我们泰民氏可能要搬去很远的地方了,”羽无力地说着,目光投向西南方,仿佛要越过茫茫的山林,“在夏水那边的苍梧之野,乘船过了西边的赤望城还要再走好多天呢!”
濯没去过赤望,只觉得那该是很远的地方,她本来就板着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们族人也准备搬去举水了。”濯轻轻一指东方,那边目力所及之处,同样是连绵的青色山峦。两人知道,那远远的高山脚下就是他们二人曾经见面的举邑,虽然一时谁也搞不清楚举水又是从哪里流向举邑的。
羽没说话。
濯低下头小声说道:“搬去举水之后,举邑的巫燕要来代替大巫谷,到时候族里会送我去举邑学巫。”
“那你以后就是巫女啦!”羽下意识地摇着濯的手臂,脱口而出叫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能成为巫女,意味着濯将跃升入一个受人敬仰的群体。巫女虽然在巫中只占少数,但并不会因性别而受歧视,相反,像传说中的灵山大巫姑,还被人们看作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先别急着高兴,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呐。”濯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草叶,语气中带着迷茫。
“为什么?”羽不解地问,心情也瞬间低落下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族里长老背地里跟阿爸这么说的。”濯抬起头,茫然地回答。将来太遥远,是福是祸,又有谁能预知呢?巫的世界遥远、陌生、而又神秘。看到羽愣怔出神的样子,濯轻轻地摇了摇头,象是要将那些捉摸不定的忧愁和看不清的烦恼暂时抛开:“算了,不管了,还是想想眼下吧。”
羽拉着濯在柔软的草地上并肩坐下,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羽的心里五味杂陈。他为濯将来能成为巫女而感到高兴,那是一条光明的坦途;但同时,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也攫住了他。对自己这样以狩猎为生的族人而言,巫的世界飘渺而高不可及。将来,作为敌对联盟小部落中的一个普通人,自己又能带给身为巫女的濯些什么呢?他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在瓠山中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紫色山谷,心想要是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里,该有多好。
“羽,你说以后我们俩个该怎么办?”濯又追问道,将羽从短暂的遐思中拉回现实。
“我也不知道,总不能让你来和我一起去打猎吧。”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内心的惶然。
“要是我愿意呢?”濯低头小声说着,全力攥了一下羽的手。
?“那怎么行!?”羽转回头看着濯,语气坚决。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把话岔开道:”对了,我族搬迁的事情要保密,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讲。”
“嗯,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濯乖巧地应道,同时也将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压回心底。
望着坡下绵延的山林和茫茫的大泽,再远处是水天相接、一片苍茫,那仿佛便是将来阻隔在二人之间的千山万水。濯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她伸手圈住了羽结实的腰,将头紧靠在他宽阔的肩头?,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温暖。羽默默地搂住了濯消瘦而富有弹性的肩膀,感受着她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体温,嗅着她发间带着汗味和草木清香的独特气息,努力想把这无形却真切的感受,牢牢地刻印在心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即将逝去的一切。
“小濯,你真的愿意跟我走?”过了一会儿,羽打破沉默,低声问道。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旋已久,此刻终于问出口,带着一丝不自信的希翼。
“人家知道你是最勇敢的猎手,可是,唉,”濯靠在羽的肩头,像是在自言自语,越说声音越小,如蚊蚋般细微,几不可闻,“可是族人那边怎么办呢?那边有我阿爸,还有两个小妹。”
羽不禁想起了在芊吉氏遇到的那个流着鼻涕、活泼可爱的小女孩,那是濯的三妹。送濯去举邑学巫,这既是芊吉氏族里的安排,恐怕也是濯为了族人必须要接受并尽力去完成的使命。羽明白,这和当年他阿爸为了部落联盟,毅然战死在遥远的涢水岸边是一样的,没有推辞的理由。而且,人们都说能学习那些神秘的毕摩文,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学会了将来就可以成为沟通天地鬼神的大巫,对女孩子来说,还能有比这更好、更荣耀的选择吗!
羽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好猎手,能追踪最狡猾的野兽,射箭可以百步穿杨。可是,对一个当下的大氏族来说,稻作、烧陶、纺织、还有养猪和酿酒,这些看似平实的技能,都比打猎稳定、可靠和重要。而成为一个大巫女,就更不用说了,那几乎是站在了凡人所能企及的顶峰。两个人的未来,本就已经是云泥之别了,又何况眼下,自己所在的泰民氏在本地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即将踏上漂泊的迁徙之路…...
羽的心里充满了无奈。他用力搂紧了濯,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一阵山风吹来,带着泽畔水汽的微凉,鼓动起濯额前的碎发,轻抚在羽的脸上,痒痒的。那感觉若即若离,稍纵即逝,让羽觉得眼前的温存就如同指间流沙,山间雾气,是如此短暂、飘渺,下一刻就会随风逝去,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两人相依无语,沉浸在各自的愁思里。
依稀有苍凉的渔歌声,从远方烟波浩渺的大泽深处飘来,断断续续,随风起伏:
隰【xi2】有苌楚,猗傩其枝,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
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
那古老的渔歌哀婉而忧伤,唱的是低湿之地婀娜的羊桃,羡慕它无牵无挂,无知无识,无家无室。此刻听在羽和濯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诉说着他们无法排解的忧思与对自由相伴的向往。
羽和濯两人没采到多少草药,天色已经被晚霞染红。
人总是这样,当现实的藤蔓缠绕得太紧,实在想不出挣脱的办法时,便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未来。羽和濯此刻也只能如此。临近分别,两人约定:不管是泰民氏或者芊吉氏,先走的那个人一定要亲自去见对方一面,绝不可以不告而别。
羽心事重重地独自返回泰民氏寨子,天已经完全黑了。
夏夜的星子稀疏地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一弯新月挂在林梢,洒下清冷微弱的光辉。路过寨子外那个倾倒垃圾的土坑时,羽借着月光,看到坑里有几片被烧灼的骨板,那惨白色在幽暗中格外刺眼,让人厌恶。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坡道尽头,老族尹那蹒跚佝偻的背影,刚刚在寨门下的暗影里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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