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她去办公室倒水,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转过走廊拐角时,听见两个年轻女老师在闲聊。
"听说新来的林老师是大学生?怎么到咱们这儿来了?"
"长得挺好看,可惜了......估计是没门路吧。"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杯里的水晃了晃。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身后的说笑声在走廊里飘着,像煤灰沾在衣服上,拍不掉。
下午课后,她背着夕阳匆匆回家。路过矿工宿舍时,几个妇女蹲在楼前拣煤核,看见她,互相递了个眼色。
"林家的闺女,大学生,这不也回来了。"
"听说她跟赵矿长家儿子好上了。"
"哟,那倒也好,总算有个着落。"
若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她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那片宿舍区。
母亲在厨房做饭,抬头看她一眼,"回来了?"
"嗯。"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带上门。
屋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煤烟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她坐在床沿,望着窗外。远处的矿山在暮色中黑沉沉的,偶尔传来的爆破声让窗玻璃微微颤抖。一辆矿车沿着铁轨缓慢驶过,发出哐当哐当的节奏声——沉闷、单调、无止无休。
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她无处可逃。
赵寒又来了。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崭新的《经济学原理》。
"我去县里开会,路过书店,觉得你教课用得着。"他笑着说,脸上带着点拘谨。
若溪迟疑了一下,接书时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他的手掌:"谢谢。"
"学校还好吧?学生们听话吗?"
若溪摇摇头:"我觉得自己像在对牛弹琴。"
赵寒轻轻笑了:"他们从小看着矿车长大,心里想的都是早点下井,挣点钱娶媳妇。你讲的那些......离他们太远。"
"可是——"若溪下意识反驳,"知识能改变命运啊。"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那句曾经在大学里让她热血沸腾的信念,如今却像一句苍白的口号。
赵寒没有笑她,只是平静地说:"在这儿,下井挖煤也能改变命运。我爸,就是从井下干起来的。"
若溪沉默了。她知道他说的没错,但那份现实的正确,令人窒息。
赵寒告辞离去。
她摊开那本书,扉页上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送给林若溪同志,愿你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赵寒"
每一笔画都写得格外用力,像是认真描出来的。
她想起大学里收到的那些写满诗句的情书——"我愿做你梦中的湖泊",或"你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那些字迹潇洒飘逸,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相比之下,这短短一句祝词朴实得近乎笨拙,来自不同的世界。这更让她对自己的境遇心酸,有时空错位的感觉。
她合上书,指尖在‘赵寒’二字上停留片刻。外头的风吹动窗帘,将一星煤灰准确无误地送到了那页上,像在提醒—— 这就是她必须学会习惯的生活味道,是她往后余生都要呼吸的空气。
***
时间一天天过去,若溪试着让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
她不再讲那些抽象的经济理论,而是教学生最实用的会计账目和统计表格。意外的是,当从"工资怎么算"讲起,围绕"材料怎么核"展开时,孩子们眼里竟也闪出些许光亮。
她从这些年轻的生命里,看到了被煤灰掩盖却依然倔强的生气。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取出大学时的照片和笔记本,一页页翻看。那些纸张上似乎还留存着另一种气息——自由、明亮,却已遥不可及。
***
这天傍晚,她在校门口遇见赵寒。
"若溪,"他快步走来,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明天矿礼堂放《庐山恋》。我弄到票了——听说你们大学生都爱看这个。"
"我看过了。"她脱口而出。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便轻声补充:"不过……可以陪你再看一遍。"
赵寒的眼睛顿时亮了:"好,明晚七点,我在礼堂门口等你。"
第二天晚上,若溪换上那件浅灰色的旧毛衣,稍稍梳理了头发。走到街口时,碰见几个技校学生。
"林老师这是要去约会啊?"
在起哄声中,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低头加快了脚步。
赵寒早已等在礼堂门口。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见到她,立即递上一瓶汽水:"刚冰镇的。"
她微笑着接过。
银幕亮起,庐山的云雾缓缓流动,张瑜和郭凯敏在银幕上深情对望。
若溪很快就被带进了那个纯净的世界,全然忘了身边还坐着个欲言又止的人。
电影放到一半,赵寒识趣的轻声问:"要是累了,我们就先走?"
她点点头。
两人走在昏黄的路灯下,夜风里带着潮湿的煤味。
赵寒沉默许久,忽然停下脚步。
"若溪,"他的声音有些发紧,"那天你说的话——我知道是一时冲动。我不会当真的。"
若溪愣住了,抬头看他。灯光洒在他脸上,映出少有的诚恳。
"晓峰的事,大家都难过。我喜欢你,从中学就喜欢。但我不想你因为什么承诺委屈自己。"
他说完低下头。煤灰在夜风中轻轻飘舞。
若溪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走到家门口,赵寒又轻声说:"下周矿团委组织去县里听讲座。你……要不要一起去?"
"什么讲座?"
"复旦的教授,讲基层干部如何写好新闻报道。"
"好,我去。"她的声音很轻。
赵寒笑了,笑容里带着孩子气的满足。
"到时候我来接你。"
他转身离去,背影渐渐融进夜色。
若溪站在门前,久久没有进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向"现实"靠近——难道就这样妥协了?难道那颗曾经高飞的心,终究要落在这片煤灰里?
夜风撩起她的发丝,她仰起头——这里的星星比武汉的明亮,却也比武汉的清冷。
***
若溪刚走进办公室,就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几位女老师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她,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件。
课间时,教数学的李老师凑过来,脸上带着试探的笑:"林老师,听说昨晚你和赵书记去看电影了?"
若溪放下手中的粉笔:"就是看了场电影。"
"那可不一样。"李老师压低嗓音,"赵书记可是矿上最抢手的单身汉。多少人家都想攀这门亲事呢。"
若溪没接话,合上课本转身走了。在走廊里,校长又堵住了她:"林老师,赵书记刚来电话,给你安排了新宿舍,单人间。你看什么时候搬过去?"
若溪愣了一下:"我现在住家里挺好。"
"这是赵书记的一片心意。"校长笑得意味深长,"离学校近,也方便。"
若溪忽然明白了。昨晚赵寒说的"不会当真",不过是客套话。真正的意图,早已在行动里表露无遗。
"谢谢校长,"她尽量保持语气平静,"但我父母身体不好,我得照顾他们。"
校长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轻咳一声:"那……就先这样吧。"
她意识到,在这个封闭的地方,赵家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
快到家时,她又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赵矿长正和父亲站在屋外说话,母亲局促地站在一旁。
"老林啊,你安心养病。"赵矿长的声音洪亮,"若溪是个好孩子,有文化。她和赵寒的事,我们做长辈的都支持。"
若溪赶忙上前,故意提高声音,"爸,妈,我回来了。"她生怕晚一秒,自己就被卖掉了。
赵矿长转过身,笑容满面:"若溪回来了?正好,带了点东西给你们。"他指着车上的苹果和白面,"赵寒忙,这点心意你们收下。"
母亲连声道谢。若溪看着那些东西,心里发凉。这哪里是礼物,分明是连连攻势的一环,已让她透不过气来。
"赵矿长,谢谢您,"她语气平静,"但我们不能收。矿上已经很照顾我们了。"
赵矿长摆摆手:"客气什么。你和赵寒是老同学,互相照顾应该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都看好。"
"赵矿长,"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和赵寒只是同学关系。您误会了!"
空气瞬间凝固。赵矿长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年轻人脸皮薄。那我先走了。"
车开走后,院子里一片寂静。母亲抓住她的手:"溪啊,你怎么这么说话?人家是好意。"
"那是什么好意!"若溪忍不住提高声音,"你们问过我吗?"
母亲愣住了,眼里泛着泪光:"赵寒哪点不好?他是矿长儿子,有前途。多少姑娘想嫁还嫁不成呢!"
"因为她们甘心一辈子待在这山沟里!"若溪声音发颤,"我读了四年大学,不是为了回来嫁人当太太的!"
父亲一直沉默着,这时突然开口:"那你想怎样?回武汉?你的户口、工作都在这儿,这辈子就在这儿了!"
若溪怔怔地看着父亲。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一堵无形的墙,把她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
她跑进房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微微发抖。窗外,矿区的广播正放着嘹亮的进行曲,那欢快的旋律越发衬得她像个被困的孤岛。
春天的风带着泥土和煤灰的味道,吹过山岭,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郁。
***
若溪带着母亲准备的纸钱和白酒,上山祭奠弟弟。只有在那座荒坟前,她才能说出心里话。
下山时,山风骤起。在一个安静的山坳,她看见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他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脸和矿区的男人都不一样:清俊,沉静,眉宇间透着书卷气。
擦肩而过时,若溪心头莫名一颤。
她突然回头,几乎脱口而出:
"辰哥?"
青年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你是?"
"我是林若溪!以前总跟在你父母后面的那个小丫头!"她声音发颤,"我和弟弟在那个深矿洞里救过你——还记得吗?"
顾辰愣了片刻,眼睛突然亮了:"若溪?!真是你?"
他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惊喜:"你变了好多,只有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样亮。"
那一刻,若溪顿觉心头的阴霾,被山风吹开了一道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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