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06云梦城邦

来源: 2025-10-09 15:17:31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羽记得,泰民氏的丧葬仪式都是远离聚落的地方举行。平时族里遇到这种事情,陶叔也总打发他去别处。这次出远门来到赤望,反倒有机会参加异族的葬礼,这让他既感新奇又有些不安。

城东南的墓地坐落在一片微微隆起的土丘上,四周环绕着几株苍老的栎树。

此刻,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安静地等待着。他们中间有不少人身着讲究的衣袍,有的佩有兽牙和贝壳项链,有的头上还戴着羽饰。见大巫南到来,穿戴讲究的几人连忙迎了上来。其中一位老者,须发灰白,身着红色的葛布长袍,手持木杖,应该就是西涢氏的族巫了。

“大巫,”那持杖老者微微躬身,声音沙哑如风吹枯叶,“都准备好了。”

大巫南点了点头,神情肃穆。

陶叔和羽毕竟是外族人,不便靠近。陶叔轻轻拉了拉羽的衣袖,羽会意,两人便自觉地留在随从队伍后边,站在一棵栎树的阴影下透过人丛观望。

那竖穴墓坑已经挖好,不算大,却有着规整的二层台结构。墓坑底部均匀地撒了一层丹砂,腥红得如同凝固的血。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么气派的场景,羽抻着脖子,瞪大了双眼,心中惊叹:“丹砂,好多丹砂啊!”

“丹砂驱邪,能护亡者的魂魄转生。这必是西涢氏中有地位的人家哩。”陶叔凑到羽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葬礼开始了。

众人肃立,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西涢氏族人抬来两支对扣的陶瓮,一支大口深腹的在下,另一支小些的倒扣在上,盖住了大陶瓮口沿。几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墓坑边缘的土阶向下,将陶瓮稳稳地安置在铺满丹砂的坑底。那两支陶瓮都是坚固的夹砂红陶,表面光滑,大陶瓮腹部刻有数条弦纹。

羽头一次看这样的葬礼,很是好奇,凑到陶叔耳边小声问:“那陶瓮…...?”

陶叔忙低头小声说道:“对扣的陶瓮里装的便是那西涢氏死去的族子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看情形应该是未成年的孩子哩,唉,可怜。”

此时,翁棺就位,大巫南缓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个极精致的黑陶壶,一边将壶中的液体缓缓洒在墓坑周围,一边开始用一种古怪的语言悠然吟唱。那声调时而高亢如鸟鸣,时而低沉如兽吼,在寂静的墓地上空盘旋、回荡。

羽的心神似乎也随之飘浮起舞,时而直上云霄,时而沉入九幽。

他正听得入神,忽听陶叔在耳边低声问道,“小子,记得咱们在瓠山陶窑炼出青金吗?”

不等羽回答,陶叔便继续道:“人说,世间万物都逃不脱转生变化。你看,石料打碎研磨,装进陶缸,经烈火淬炼,将黑浊的死恶之气排出,留下的原神和精华便会转生成金。同样道理,人死之后,置于陶瓮埋诸泥土之中,经日月暑寒,肉血骨皮便腐化散去,魂魄也就转生了。”

羽凝视着墓坑中那对相扣的陶瓮,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陶窑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高温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橙红色,仿佛忽然间便有了生命;而这里,陶瓮却被埋入阴冷潮湿的泥土中,难道是在接受完全不同的锤炼?

“一个炼烧于灼热的窑火,一个深埋于湿黑的地下,怎么会一样呢?”羽不解地问道。

“荆石经火炼可变成金,但是金变回荆石却不需要经历火炼。”陶叔停了一下接着说道,”金由荆石烧炼而出,初时光芒四射,可放之于泥土之中,就会生出蓝绿污渍,天长日久终会变回与荆石一般的模样,这就是轮回。不论日月风火,还是阴晴水土,这些同是天地之力,只是天道的不同罢了。”

羽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边暗想:在潮湿黑暗的地下,这可怜的小孩能有个陶缸或者陶翁来容身,怎么说都要比直接躺在泥土之中要好多了。记得自家族人说过,族人去世后多是直接埋入土中,只有身份尊贵的长老才用木棺。人家赤望联盟这里真是不错,自己死后如果能象他们的人一样有个大陶翁装着入土就好了。

这时,下葬仪式来到最后环节。

首先是大巫南带头将一对玉璧摆放在了墓坑中的陶瓮边上。那玉璧青白,打磨得十分光滑,在猩红的朱砂背景映衬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紧接着,西涢氏的两位老者将两幅完整的猪下颌骨摆放在陶瓮的另一边。那猪下颌骨很大,獠牙粗壮,骨头上还残留着些许干涸的肉渣,显然是不久前才宰杀的牺牲。然后,周围参加葬礼的族人们纷纷上前,把带来的各种日用陶器放置在墓坑的二层台上。

羽看到,那些有身份的西涢氏人放入的多是些大支陶器,做工精细,往往还绘有精美的纹样;还有几个与死者年龄相仿的少年人,小心翼翼地摆放了些陶制的小动物玩偶,其中一只小陶猪,那憨态可掬的造型酷似自己在瓠山的作品。而其他大部分族人拿来的则是数量巨大的各种红陶碗和红陶杯。那些红陶杯碗正是水门外的工坊里做出来的那种,形制简陋,烧制的火候也低,手感粗糙,沉甸甸的。

赤望人重富轻贵,事死如生。

如果说大型的精美硬陶是丧葬仪式上的重器,珍贵的玉器彰显出死者身份地位的话,那么粗糙而价廉的红陶杯和红陶碗就是代表普通族人的心意了。在云梦之地,对于死者来说,随葬物品高低不论,当然是越多越气派。所以即便是没有贵重物品的普通西涢氏族人,多献出几支低端的红陶杯碗也就成为人之常情了。

各式各样的大小陶器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仿佛是在为死者构筑一个微缩的家园。

不一会儿,墓葬的二层台上就已经摆满了陪葬的物品。随后,几位手持骨耜的族人站到了墓坑边。大巫南上前,又举起手中的黑陶壶。随着壶中酒再次洒在墓坑周围,黄褐色的泥土纷纷落下,高亢的吟唱之声也随之而起。

渐渐地,覆盖了朱砂、陶瓮、和所有的陪葬品。

 

丧葬仪式结束,返回城中,陶叔和羽便被大巫南直接带进了内城。

整个内城在赤望城中心的一处天然高地上,通过架设于内环壕上的几座木桥与外界相连。桥头都有卫兵把守。

连陶叔也是头一次进赤望的内城,羽就更是觉得眼睛看不过来了。两人紧跟在大巫南身后,看到与外城的混杂不同,内城的布局显然经过了精心规划。这里路面平直、没有泥水,房舍排列有序、涂了灰泥的外墙细密整洁,还有高大的仓储建筑,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墙壁上开有整齐的通风口。其恢弘气派和殷实富足的程度就连举邑都望尘莫及。身处内城高地,全城的形势尽收眼底。尤其是向西可以看到,城外紧靠着环壕有一座夯筑而成的三层高台,台体表面亮红,象是红色黏土烧结而成,在夕阳照射下如同凝滞的火焰。

“那里是每年大暑时节大祭阳神的祭坛,”大巫南注意到两人的目光,得意地解释道,“本巫夜观天星已近大暑之势,今岁大祭之日就要到了。只是这大水…”

大巫南没再说下去,陶叔适时地接了话道:“大巫有通天之能,赤望氏的族人真是有福哩!”

“哈哈哈哈,”大巫南大笑道,“陶长老有大见识,在这大泽之畔要说能工巧匠也非陶长老莫属啦!”

说着话,几人来到了一座最为宏伟的大殿前。这大殿重檐双顶,和举邑城主的大殿形制相似,只是更高更大。大殿前矗立着两根粗大的木柱,柱身刻着盘绕的蛇纹,木柱顶端是巨大的木雕凤鸟图腾,耀眼、猩红。

很明显,这里就是城主和长老们议事的厅堂了。

大巫南唤来一名小巫,命他带陶叔和羽二人去大殿侧面的小屋等候,自己则径直进了大殿。
 

此时,大殿中几人正在议事,夕阳透过窗上的格栅,将拉得长长的人影投射在东墙上。

正中的位子上坐着一位年迈的长者,头发已经全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根玉簪。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双眼微睁,似乎总在半梦半醒之间,让人很难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一点星芒。此人便是赤望城主。他严重发福的身体松松垮垮地裹在一件原色的细葛布大袍里,身下垫着一张完整的虎皮。

在城主身旁,离得最近、体态雍容的中年人是大巫南的族叔果本。他同样身着细葛布衣袍,面色红润的圆脸上眉头微蹙,谦和的眼神中透着精明世故。

果本对面是个魁梧汉子,身着兽皮短衣,一头又密又硬的直发在脑后简单地扎住。他的额头到眉骨间有一道疤痕,提醒着人们,这位曾经直面生死的强者,便是大名鼎鼎的赤望旅帅,扈勃。

此外在最下手还有个干瘦的老头,一身粗麻短衣,长年日晒雨淋的脸黑里透红,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他就是农长老,梗。

大巫南见几个关键的主事之人都在,心中暗喜,当即便将泰民氏希望迁徙加盟的请求和相关的情况详细禀报。

“小子认为,接受泰民氏加入对赤望将多有助益。这简直就是上天所赐,送上门来的机会。各位大人,此事不宜拖延,咱们需速速决断啊!”大巫南一口气说完,得意地望着城主,神情亢奋,两眼放光。

“嗯,这确是好事。”城主含笑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长老们都在,那就议议吧。”

城主身边的族叔果本清了清嗓子先开了腔:“城主啊,泰民氏来投奔,这自是好事。只是您也知道,涢水西和夏水两岸能辟为稻田的地方都已经村寨林立,这大泽周边早就没有空余之地了。而且,这几年来水患不断,各个聚落都不得不持续向高处开垦,现在哪里还有地方安置泰民氏呢?”说完,他看着大巫南摊了摊手,神情复杂。

大巫南显然心中早有准备,他对果本微微一欠身,姿态恭敬但语气坚定:“族叔说得不错,小子也是这样和泰民氏人说的,不过他们说愿意去开垦更远的无主荒地。小子是这样想的,在北面,九嶷山下的夏水中游,有苍梧之野,咱们可以许他们去到那里的河边滩地拓荒。只要他们答应,一来,可以削弱举邑联盟,壮大我们自己;二来,泰民氏的制陶和酿酒可是出了名的,每年赤望都可以得到最上等的硬陶和美酒;另外,有他们向北开拓,还可以防御那些粗鄙的九嶷山民和夏水上游的沧浪部落南来。这对我们赤望联盟不正是一举三得的好事情嘛!“

大巫南说完,期待地看了看城主,年轻的面庞泛着红光。显然,他对自己的提议充满了信心。

城主沉吟点头,接着手按熊皮,向前探了探那发福的身躯。

果本看到城主再次点头,便将声调提高了些许,明显带着担忧的意味又道:“城主,我们贸然接受泰民氏加盟会不会引发与举邑联盟的争斗啊?”

大巫南一直觉得自己这个族叔懦弱,见他提出这样的担心,十分瞧不起,于是抢白道:“族叔多虑了,想当年和举邑联盟在涢水开战的时候,咱赤望联盟可是占了上风的,当时没有乘势跨过涢水已经是便宜他们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年轻人的傲气和不容置疑。

“举邑敢开战吗?嘿嘿,我倒是求之不得哩。”

一直没有作声的旅帅扈勃忽然撸了撸衣袖,发出一声冷笑,眉骨上的伤疤跟着一跳。

果本看得心中发虚,没再继续争辩,而是转向城主苦着脸道:“城主啊,如今是大灾之年,我看咱们还是应该免开战端吧?以救灾恢复为宜呀!”他的声音中带着恳求,目光在城主和农长老梗之间来回移动。

这时,农长老梗终于开口说道:“是啊,城主大人!就在下所知,这几年水患连连,各个部族的存粮本就不足,今年大家又刚刚遭了大灾,若再起争斗怕是要饿死人了呀!”

梗说的是实情,在场几人一时再无话说,都等着城主拿主意。

大巫南又想开口,却被城主微微一摆手阻止了。

沉默之中,城主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了透过窗棂的耀眼夕阳上,仿佛要从那一抹亮丽的橙红中读出神明的兆示。良久,城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们说得都有道理。这样吧,只要泰民氏愿意去苍梧之野拓荒,我们当然可以接受他们加盟。但是,如果他们迁徙时在举邑联盟的地盘上遭到阻拦,泰民氏人须自己想办法应付,我们赤望联盟只在涢水西岸接应,不会去涢水以东,以免引起纷争。”

接着,城主面朝大巫南和扈勃两人,肃然说道:“大灾之年,不要和举邑联盟起冲突。”

“是,城主!”

“明白!”

几人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小臣进殿:“城主大人,灵山开明氏的大巫凡到赤望城了。”

闻听禀报,城主神情一振,直接站起身来,对议事中的几人挥了挥手,“泰民氏的加盟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具体安排干脆就交给巫南去办好了。”他走出了两步,又特意回头对大巫南郑重交代,“南,记得要泰民氏的族尹和长老亲自来赤望,此事重大,要当面讲好才算的!”

“是,小子明白。”

大巫南脸上难掩喜色,心中想的是这桩差事若能顺利办成,他自己在联盟中的声望必将大增。

“嗯,好,那就都散了吧。”

城主说着,等不得众人起身,就催着那小臣道:“大巫凡现在哪里?快快去见!”

 

陶叔和羽在侧室焦急地等候了多时,终于看见大巫南满面春风地走出大殿。

得知城主答应接受泰民氏的加盟,陶叔非常激动,他紧紧握住大巫南的双手,连声称谢道:“大巫恩德,我泰民氏人永世不会相忘!”

此时大巫南反倒显得颇为沉稳,对陶叔道:“陶长老,现在言谢尚早。你泰民氏的族长和话事的长老还需亲自来赤望和城主相见,此事重大,有些事须当面说清才好。”

陶叔连连点头道:“好,好。在下这就回去相告,族尹和长老们自会亲来拜见城主和大巫。”

大巫南见机拉住陶叔,压低声音道:“泰民氏加盟的事情一定要保密,具体的事项都可以先找本巫商议,需要时本巫自会为你们说话。”

陶叔再三行礼,心中感激不尽,以为是进献青金神兵起了作用。他并不知道,此时赤望城主年事已高,大巫南正抓住一切机会为将来和族叔果本争城主之位做着准备。不管是联盟里的实力派部族西涢氏,还是即将来投靠的泰民氏,大巫南都想全力拉拢,使之成为支持自己的力量。

水灾造成的粮食短缺在赤望联盟也不例外,但是有了大巫南的倾力相助,加上泰民氏的硬陶和米酒本就是抢手物品,陶叔很快换到了所需的粮食,两条大船满载回航。

 

沿着蒲水南下,陶叔望着渐渐远去的赤望大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这次真是老天开眼,自己不辱使命,为族人寻得了一线生机。转入云梦大泽,只见洪水已经开始退去,两岸的景色也变得逐渐熟悉,空气中弥漫着故乡的味道——那是水泽、芦苇和稻田混合的特殊气息。

羽同样归心似箭,此时他的心中满是对未来的迷茫和对濯的思念。

“羽!来赤望见大巫的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懂吗?”陶叔的声音压得极低。羽点了点头,可是下一刻,陶叔的这番话就已经是左耳进右耳出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羽的脑海中浮现出濯清秀的面容,此刻,她是否又去到山里采集草药?是否也在想念那个答应会回去看她的泰民氏少年?

船桨划破水面,发出有节律的哗哗声响。

芦苇荡中惊起两只朱鸟,它们扑棱着翅膀结伴飞去。羽望着那两点黑影,消失在遥远的水天一线,不由得心想:若人也能如鸟儿般自由来去,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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