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月饼
中秋年年有,月亮年年有,月饼年年有。
仲月十五还是中秋,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
月饼却不似那个月饼,我们都老了,
月饼却似乎越来越年轻了。
中秋的夜空下,皓月当空,清风徐来。
引颈举头看明月,低头吃月饼。
天空通常是深蓝色的,挂着一轮金黄的月亮。
假如你像后羿那样,对着它“呔!”地一声,月亮也不会理你,连抖都不抖一下。
你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三步;你退三步,它又如数前进。
这么多年来,月亮她老人家似乎就一直不肯老。
张爱玲说:“年轻人想看三十年前的月亮,说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湿晕,像杂云轩信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而且圆。”
而三十年前,我们吃的月饼是用纸包的。
月饼渗出的油浸在纸上,晕开一个月饼大的红黄印,散发着香甜温暖的气息。
即使月饼吃完了,那张油纸仍可放在枕边,诱你入梦——
直到那片油渍慢慢陈旧、模糊……
因着这份有滋有味的儿时记忆,
我也有理由说:三十年前的月饼是欢愉的,
比眼前的月饼销魂得多。
小时候吃月饼,珍惜得很。
小心剥开油纸,闭起眼闻一闻。
右手托月饼,左手托右手,
津津有味地吃,每一口的滋味都不一样。
更多时候,拿到喜欢的那种,
就在原地吃完——在哪里买的,就在哪里吃掉;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动不得。
相对于三十年前那种慈爱的老月饼,
眼前的月饼要年轻、要招摇得多。
无糖月饼、冰皮月饼、水果月饼、杂粮月饼、
素食月饼、鲜花月饼、食用菌月饼——
甚至连冰淇淋都被塞进了月饼里做馅。
现在的月饼太年轻,太时髦,
叫人无以适从。
我还是爱吃传统馅的老月饼。
莲蓉素月,糯软香甜;
咸蛋月,内有金黄流心;
五仁叉烧月,内涵丰富;
咬得叽一声细响的是芝麻仁,
咬得叽叽响的是瓜子仁,
咬出汁感的是肉松——
还有那层烘得细薄、脆香的酥皮,簌簌往下掉,
欢欢喜喜,落满衣襟。
这些年的中秋,面对涂脂抹粉、妩媚招摇的年轻月饼,
我常常不知道吃什么好。
只好悻悻熬一锅白粥,
看着稀稀的白粥上倒映一轮月亮。
那是新世的年轻月亮,
也是旧时的老月亮。
一面怀念从前纯情的老月饼,
一面感叹现在的年轻月饼,
最后——淅沥呼噜,喝下半肚子白粥。
假如有谁,一直以来只喜欢吃同一种馅的月饼,
或者说喜欢在同一家饭馆、坐同一个位子、点同样的菜——
我想我会蛮喜欢这个人。
因为这或许是一个老派而纯情的人。
而这样矢志不渝的人,现在真的很罕见了。
珍贵得很。
【十五年后的后记】
十五年前写月饼,如今吃月饼,味道都还在心里。
那时候年轻气盛,连咬一口月饼都能写成散文,
如今再读,仿佛还能闻到一点怀旧的香气。
时光变了,心意没变。
那时候的文字像新出炉的月饼,外酥内软;
如今只剩下真心和食欲了。????
我以前在上海吃月饼,从来不买——
每逢中秋,总会收到一沓月饼券。
那时的月饼不是月饼,是礼品;
是节日里人情的通货,面子的载体。
包装比馅讲究,盒子比味道贵重。
那时嫌它高糖高脂、太过华丽,
反倒喜欢哈根达斯的冰淇淋月饼。
如今在渥村,哈根达斯比国内便宜许多,
却真没什么兴趣了。
岁月真会调味。
现在在渥村,我的月饼是在 Costco 买的——
橱窗里就两种:流沙和蛋黄。
我一眼就选蛋黄,买了便不用纠结,专一得像老式的那张油纸。
在上海时,选择太多。
那时候的中秋,月饼只是配角,
阳澄湖大闸蟹才是主角。
而吃月饼的季节,也总是生日将至的时节。
满街桂花香,混着糖油气息,
那是我生命底色的秋天味道。
十五年前写月饼,如今吃月饼。
写的那个人,和吃的那个人,早已不同。
可月光依旧,香气犹在。
有些味道,是时间调出来的;
有些真心,是岁月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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