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时代01云梦城邦02
暴雨已经持续下了三天,整个云梦大泽和南岸的瓠【huo4】山笼罩在漫天的水雾之中。
大泽的水面暴涨,浑浊的浪涌拍打着南岸,往日繁忙的行船水道显得陌生而危险。水边的泰民氏烧陶营地一片泥泞。匠作长老陶叔的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阴沉。接连派出了几批族人冒雨进入山林寻找失踪的羽,可一直毫无踪影。
这天,来自大泽北岸的泰民氏聚落的船靠在了南岸,带来了老族尹的命令:要陶叔将烧制好的陶器装船,带领众陶工尽快回大泽北岸的聚落去。
陶叔望着工棚外连绵的雨幕,心中踌躇不已。他想过两天再走,一来最后这批陶坯尚未入窑,更重要的是羽还没有消息。然而,在大多数族人看来,希望已如同被雨水冲刷的足迹,越来越渺茫。在这猛兽出没、瘴疠横生的瓠山原始山林里,成年的猎人进山后遭遇不测、不见踪影的事,在各个部落都时有发生,何况是个半大的孩子。
泰民氏聚落所在的云梦泽北岸地势平坦,利于种植水稻,但缺乏制作陶器的土砂矿石和巨量林木。因此,各个部族纷纷在大泽南岸的瓠山脚下建立长期的工棚和营地,这样方便就近采矿、大规模砍伐树木和烧制木炭,然后再将制好的陶器通过大泽水路运回北岸。
羽的父亲是泰民氏的武士,骁勇善战,而他的母亲则是族里出了名的美丽女子,陶叔也曾倾心于她。后来,羽的父亲在一次部落冲突中战死,留下了怀孕的妻子。再后来,羽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弥留之际,便将这个幼小的生命托付给了陶叔。陶叔心中始终念着那份旧情,一直没有成家,将羽视若己出,对他格外照顾。每次来瓠山矿区,陶叔总会将他带在身边,想多传授些制陶的手艺,不料这次却出了意外。
陶叔正对着跳动的窑火出神,工棚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回来了!羽回来了!”
陶叔心中狂喜,撂下手中正在拉伸的陶坯,几乎是冲出了工棚。只见泥泞的营地中,几个族人兴高采烈地簇拥着一个少年走来,那少年浑身污泥,衣衫破损,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不是羽又是谁!
“你可回来了!”陶叔大步上前,激动地一把抓住少年的双肩。
“啊!”羽一声哀嚎,身体猛地一缩,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陶叔这才注意到羽身上的异样,连忙松手。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羽扶进工棚,让他趴在干燥的草垫上。陶叔小心翼翼地掀开羽那件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皮裘,几处触目惊心的伤口赫然呈现在羽的肩背上,虽然敷着些捣碎的草叶,边缘依然红肿,只是伤口看上去并无溃烂化脓的迹象。饶是如此,陶叔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在陶叔连声的追问下,羽吞吞吐吐地讲述了这三天的经历:追逐山鸡,听到呼救,遭遇大貔,搏斗中坠崖,最后又如何被芊吉氏的采药人救治,并在山洞中避雨养伤。
在场的族人们听着,脸上大多是将信将疑的神情。要知道,貔兽迅猛异常,即便是成年猎人结队亦不敢轻易招惹。羽一个少年独自打死大貔?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陶叔默不作声,他凑近羽的伤口仔细察看,伤口和皮裘上利爪撕裂的痕迹,以及已经发黑的血污告诉他,那绝非普通野兽所能造成的。他了解羽,这孩子或许顽皮,但从未对他撒过谎。
“那貔猫的毛皮呢?你咋没剥了回来哩?”一个心直口快的族人问道。
羽的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抿着嘴不再吭声。
陶叔盯着羽,心中疑窦丛生,正待细问,却听工棚外又有人喊:“陶叔!陶叔!芊吉氏的大巫谷来了!”
陶叔闻言,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几个族人迎了出去。
此时,雨下得小了。营地门口有几个人正冒雨走来。为首的是一位老者,身披一件长大的红色巫袍,那最上等的细葛布,在灰暗的雨天里显得格外醒目。老者头上戴着一顶用新鲜树藤简单编织成的叶冠,几片绿叶上还挂着雨珠。他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手持一根陶头木杖,正是芊吉氏的大巫谷。紧跟在大巫谷身后的是一个女子,约莫十几岁年纪,穿着素色的粗葛布衣,身形窈窕修长,背上背着一个藤编的小药筐,正是他的徒弟,族女,濯。再后面,还有两个芊吉氏的后生,担着沉甸甸的箩筐。
芊吉氏与泰民氏都是中等氏族。泰民氏是百多年前才从遥远的东方顺着大江迁徙来的,而芊吉氏却是世代在云梦大泽周边土生土长的部落。芊吉氏中的“芊”代表的是该族远古时的图腾,“吉”则是由“吉楼”而来,那是部族最早的源头出处。与外来的泰民氏不同,云梦本地的土著氏族不仅有族尹,也就是族长,还有专管祭祀敬神和掌管医药的巫。巫在云梦大泽各部族中的地位非常尊崇。这大巫谷便是芊吉氏最大的巫。
大巫谷和陶叔是老熟人,两个氏族的聚落在大泽北岸相邻,长老们来往密切。陶叔敬佩大巫谷见识广博,尤其精通草药之理;而大巫谷非常欣赏陶叔精湛的制陶技艺。濯则是芊吉氏农长老的女儿,在家里姐妹中排行老大。芊吉氏族里想培养她做巫女,所以成了大巫谷的徒弟。
“哎呀!这么大的雨,大巫您也来瓠山了?”
陶叔笑着上前,依照礼节躬身问询。
“哪里哪里。”大巫谷回礼,声音洪亮而温和,“有泰民壮士舍命救了我的徒儿,如此恩情,怎能不来致谢!不知哪位是打貔的少年英雄哩?”说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睛扫过陶叔身后的几人,落在了最后面刚刚走出工棚、脸色依旧苍白的羽身上。
大巫谷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濯上前一步,向陶叔和泰民氏众人盈盈行礼,声音清越:“陶叔,各位叔伯,芊吉氏濯感谢泰民氏勇士救命之恩。”
陶叔和族人连忙还礼。羽站在人群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濯,然而濯行礼完毕,便微微垂首,安静地低头站在大巫谷身侧。
大巫谷的到来和濯的话,彻底打消了族人的疑虑。众人这才相信,羽真的打死了一头大貔。
大巫谷亲自查看了羽的伤口,仔细嗅了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啧啧,这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伤口非但没有热毒发作的迹象,反而愈合得如此之快,真是难得的好根骨,莫非是得了山灵的庇佑?”
“全赖大巫的草药灵验和这位濯姑娘及时的救治哩!”陶叔见大巫谷说羽伤势确实无碍,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高兴地回应道。
大巫谷捋须大笑,回头看了一眼濯,眼中满是嘉许:“哈哈哈,不瞒她陶叔,我这个徒儿最是聪慧,心思又细,怕是很快要超过我这个老头子哩。”
濯被师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次低下头,眼角余光却悄悄瞥向羽,恰巧羽也正望过来,两人目光一触,濯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迅速移开了视线,耳根微微泛红。
“在这大山之中,一时倒真是难找到什么贵重的物件,本巫却知道你陶叔的喜好哩。”大巫谷转换了话题,“正好新近从南边深山里得了些五色石,本巫留着又不得善用,就当是谢礼吧,也感谢泰民氏平日的照应。”他笑着转身一挥手,那两个芊吉氏的后生将担着的箩筐抬上前来。
陶叔一听到五色石,眼睛顿时亮了,连声说道:“大巫,这礼重了,礼重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去看,却见那箩筐里的矿石已经被雨水洗去了浮尘,有的赤红如霞,有的碧绿如苔,有的湛蓝如天,有的黝黑如漆,还有的莹白如雪,正好显现出润泽斑斓的光彩。陶叔忍不住拿起一块红黑相间的石头摩挲着,乐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大巫谷见状,不由哈哈大笑。
陶叔叫老陶工们找来了稻米酒和风干的肉脯,张罗着在最大的工棚里款待大巫谷。
席间,大巫谷提出,他们来时乘坐的船小,如今云梦泽因连日大雨而水位暴涨,风急浪高,为安全计,希望能搭乘泰民氏运陶的大船一同返回北岸。陶叔自然是满口答应。
羽和濯都是少年小辈,还不能与长老们同席饮酒吃肉,但这倒正合他俩的心意。
之前大巫谷查看完羽的伤势后,便吩咐濯再给羽换一次药。此刻,两人躲在工棚的一角,濯小心翼翼地解开羽伤口上旧的草药敷料,用清水擦拭,换上捣好的新药。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指尖偶尔碰到羽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回到北岸你若得空,就来我族的寨子找我。”濯一边给羽包扎,一边低声说,“我再给你看伤口,你还要换几次药哩。”
羽嗯了一声,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濯又低声问:“哎,你说,那貔猫的皮毛,用来做什么好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窃窃私语,工棚中大人们宴饮的喧闹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直到天黑,大巫谷带着濯等人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里,陶叔必须抓紧时间将最后一批陶坯烧制完成。这不仅关系到泰民氏此次瓠山之行的收获,也凝聚着所有陶工匠人的心血。此外,陶叔心中还有一个隐秘的计划。他对陶窑的结构琢磨了很多年,特别是对火道和排烟的安排早就有了新的想法。陶叔不久前才搭建了一座小型的新式窑,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来验证。大巫谷送来的五色石的时候,陶叔当即就想到了上古匠人通过燃烧来检验玉石或矿石成色的方法——火试。加上他自己收集的各种荆石,也就是绿松石和孔雀石,这些全都是用来火试的绝佳材料。陶叔迫切地想知道,通过改进通风和火道来提高窑温,把这些奇石置于更高热的窑室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他一直隐隐觉得,这其中或许蕴含着某种超越烧陶本身的奥秘。
因为要主持大陶窑的烧制,陶叔在小窑内将制备好的五色石、荆石粉料以及木炭、柴草布置妥当后,便把看守窑火的任务交给了羽。一来是让羽有事可做,免得他闲不住乱跑再惹麻烦;二来也是想借此让羽多接触些匠作的门道。
“陶叔,大巫送的这些石头,怎么有这么多颜色?”羽看着那些被捣碎成不同颗粒的彩色石料,好奇地问。
见羽难得地对这些坚硬的石头产生了兴趣,陶叔心情大好。他认真地解释道:“嘿嘿,小子,这些可都是好东西,老人们叫五色石,传说是远古神女用来补天的石头哩。你看,有红、绿、蓝、黑、白五种颜色,蕴含着天地间的灵气,是能幻化出世间万物的呢。”
羽听得似懂非懂,但见陶叔如此郑重其事,便也觉得这些石头必有神奇之处。
点火之后,大窑和小窑同时燃起。噼噼啪啪的柴火爆裂声、窑工们添柴加火的脚步声、鼓风时皮囊呼哧的喘息声,混合着陶叔时而高亢时而急促的指挥呵斥之声,交织成一曲忙碌的乐章。熊熊窑火带来的热浪驱散了雨天的湿寒,那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又被风雨搅动,在山谷间弥漫开来。
羽一开始还能严格按照陶叔的吩咐,及时添加柴草,用力鼓动风囊,不时观察火塘中火焰的颜色和窑顶冒出的烟迹。但没过多久,新鲜感褪去,枯燥的重复劳动让他开始走神。他的思绪又飘回了那个开满紫花的山谷,想起了濯的侧脸和为他敷药时轻柔的手指。添加新柴的活儿,一时被抛到了脑后。
“咦?”
一声略带疑惑的低呼将羽从遐想中拉了回来。他一抬头,发现陶叔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正眉头微蹙,紧紧盯着小窑的炉膛和烟囱口冒出的浓重黑烟。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添加柴火,羽慌忙抓起一根劈柴就要往火塘里塞。
“慢着!”陶叔一把按住他的手,语气严肃地问,“这黑烟冒了多久了?”
“啊?这个……”羽挠着头,看着陶叔严厉的眼神,却答不上来。
“唉!你这孩子!关键时刻怎能分心!”陶叔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责备,“听着,从现在起,不要再加生柴,只加木炭,继续鼓风。仔细看着那烟囱,什么时候看到黑烟变了颜色,便立刻来喊我,万万不能再误事了!明白吗?”
“是。”看到陶叔神色是真动了气,羽哪敢怠慢,连忙应承。
陶叔盯着炉火和烟色又仔细观察了片刻,才匆匆返回大窑那边去指挥。
羽再也不敢胡思乱想,全神贯注地盯着窑火,按照吩咐只添加木炭,奋力鼓风。随着时间的推移,烟囱里冒出的浓黑烟雾逐渐变淡,转而呈现出一种黄白的颜色。羽不敢迟疑,立刻跑去叫陶叔。
恰巧大陶窑的烧制也刚告一段落,陶叔嘱咐了窑工们几句,便快步赶来。他屏息凝神,紧盯着烟囱。只见烟雾由黄白渐渐转为青白色,最后,竟然化为一缕淡淡的青气,袅袅升起。陶叔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时俯身,透过观察孔查看炉膛深处那炽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火焰,脸上露出困惑而又期待的神情。
“陶叔,陶叔……”大窑那边又有窑工在喊。
陶叔仿佛从沉思中被唤醒,对羽吩咐道:“好,可以停了!不用再鼓风加炭,让窑火自己慢慢凉下来。羽,你守在这里,别让任何人靠近。”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说完便转身快步去了大窑。
夜晚,大雨初歇。
烧陶工地上,零星的雨滴落在树油火把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跳动的火光将人影拉得老长。陶叔将大窑的后续工作安排妥当后,来到了小窑旁。
羽正靠坐在窑边,强忍着睡意。
“来,小子,精神点!咱们打开看看。”陶叔的声音中压抑着兴奋,他拍了下羽的肩膀。
“嘶……”羽的伤口被碰到,疼得吸了口凉气,顿时睡意全无。
陶叔小心翼翼地拨开窑室的泥封,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又等了一段时间,陶叔俯下身去,在尚有余温的窑室内仔细地探寻着。羽站在他身后,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紧张期待地看着陶叔的背影。
突然,陶叔整个身体猛地一僵,动作也停滞了。
羽瞪大了眼睛。
只见陶叔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从窑内移出一个事先放置好的石模,表面覆盖着一层灰白的炭灰和奇形怪状的烧结物。羽记得那石摸上凿了浅槽。陶叔用细棍轻轻刮去表层的浮灰,就在这时,一点亮光忽地从灰烬下透射出来!接着那亮光扩大成为一小片,在黑黝黝的炭灰中分外耀眼。随着炭灰被一点点清理,石槽完整地显露出来,在石槽中是一整块闪烁着黄白光泽的物件!那是一种所有人从未见过的、密实的质感,在火把的光照下,流转着神秘的星芒。
狂跳的心,颤抖的手。
天降青金!
陶叔的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是青金吗?这就是青金吗?传说中的天降神物!
羽也看得目瞪口呆,那从未见过的奇异物什,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让他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古老传说中的神物,竟然真的在窑中诞生了!
片刻之后,陶叔迅速将这块尚有余温的青金取出,用厚实葛布层层包裹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他强压着狂喜,用极低的声音郑重地对羽嘱咐道:“孩子,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
羽甚至有些害怕,因为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陶叔这般神情。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陶叔跪在窑前,默默地仰望着夜空。
雨后的天际,正有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虽然转瞬即逝,却分外耀眼。
在大窑烧陶完成的最后两天里,陶叔将羽单独安排在工棚的隐秘角落,小心翼翼地将这块珍贵的青金加工,磨出了锐利的楞刃和尖锋。其坚硬锋利,远非石刀、骨匕所能比拟。青金那亮白色的锋芒,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仿佛拥有破开一切阻碍的力量。
陶叔接连两天都处在亢奋之中,有些魂不守舍。回想整个过程,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赢得了上天的恩赐:是大巫谷送来的奇石?是新建的独特窑室和火道?甚至是连日的大雨?或者是自己的心诚?又或者,难道是因为羽?陶叔不由得将目光再次投向正在专心打磨着青金的羽。这个他视如己出的少年身上,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运势。
“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陶叔暗自思忖,心中充满了喜悦、敬畏、期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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