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温哥华,小学、中学和大学几乎同时开学。家附近那所中学门口,每到上下学时,总会挤满学生:有人用英语交谈,也有人用中文、旁遮普语、韩语或阿拉伯语互相交流。
今年,来自中国的小留学生明显减少。经济放缓、签证政策收紧,加上国际关系的变化,使那股曾经汹涌的留学潮逐渐退去。即便如此,他们仍格外引人注目;在这些行色匆匆的身影中,总有一些孩子将会迷失在异国他乡。
每次路过那所中学,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几张熟悉的面孔:已经搬离的邻居Y,她的儿子,以及那位曾被Y收留的女孩G。
大约四五年前,因与Y的交往,我对中国小留学生及其父母的生活有了些许了解。
Y年逾四十,不通英文,带着十五岁的儿子从北京迁至温哥华,而丈夫则留在国内继续打理生意。她虽未受高等教育,却凭借勤劳积累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在她的朋友圈中,子女的未来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对于许多中产家庭来说,将孩子送出国读中学已成为一种常见选择:有人看重国外教育环境的宽松与多元,有人青睐宜人的空气与舒适的居住环境,也有人坦言,与其让孩子在国内为高考拼杀,不如尽早为他们开辟另一条发展路径。
Y的儿子学业表现平平。她与丈夫商量后认为,与其让孩子在国内竞争激烈的教育环境中勉强前行,不如尽早为他提供新的学习和发展机会。通过中介办妥各项手续后,Y便带着儿子前往温哥华。起初,他们暂住在民宿里,一方面适应新生活,一方面考察房屋市场。Y觉得温哥华的房租高得惊人,与其长期租房,不如购置一套房子,既能安顿生活,也可作为投资。不久,她便购买了一套二手房,正好在我家隔壁,于是我们逐渐熟识。
Y依旧秉持典型的中国家长思维,认为这套房产地段极佳,属于学区房:离她儿子的中学只有三条街的距离,隔着一条马路便是一所大学,周围商铺、餐馆、码头和公园应有尽有。在她眼中,儿子的理想未来似乎已初见雏形,可她几乎从未停下脚步去问儿子是否真的想读书。
与此同时,十五岁的女孩G也被卷入了这股留学潮。G的母亲与Y多年来关系甚笃,在得知Y母子已在温哥华安顿下来后,也通过中介将G送至温哥华,并安排她寄宿在一对白人夫妇家中。后来得知,G在北京就读中学期间,学习成绩很差。
起初,G在寄宿家庭的生活似乎一切顺利,但很快便接连出现问题。她打架、逃课、无故离开住所,并逐渐结识了一群同龄小留学生,经常不接电话、深夜才回家,甚至有几次整夜未归,最终迫使寄宿家庭报警处理。
学校多次致电寄宿家庭,由寄宿家庭转告中介,中介再将信息反馈至北京。每一次沟通的语气都愈发急切,但都未能有效制止G的行为。后来才得知,她在外偷偷抽烟、饮酒,混迹于一些不明场所,甚至经历了堕胎。最终,那对白人夫妇选择放弃监护。根据当地法律,未成年人不得独自生活;若父母无法接回,政府必须介入安置。
一天,G的母亲从北京给Y打来微信电话,请求Y暂时收留G,并表示费用问题可以协商。她还承诺,两三周后就能办好签证来接G。至于原因,她只说寄宿家庭的夫妇与G合不来,并未透露实情。直到很久以后,Y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听到G的母亲的求助,Y犹豫再三,但碍于情面,最终还是答应了,条件是“只是暂时,一个月为限”。她一再向丈夫和儿子强调这一点,仿佛要把责任限定在最小范围内。
G第一次踏入Y家时,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身材略显丰腴,头发染成金黄色。Y一边通过微信视频向G的母亲展示房间,一边细心地介绍布置好的床铺:新铺的床单整洁光亮,毛巾、写字台和梳妆台。
最初几天,G表现得十分规矩。无论饭前还是饭后,她总是轻声说着“谢谢阿姨”,顺手收拾碗筷。她与Y的儿子交流不多,吃完饭便各自回房。Y望着这两个青春期的孩子自成一片小小世界,心中不由涌起几分怜惜与理解。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很快被打破。晚饭后,G常以去同学家为由外出,直到深夜才归来;Y多次打电话过去,却无人接听。疑虑如阴云般在她心中一再积聚。终于,Y的儿子忍不住向她透露,曾看到G与他人吸食大麻,还听说她与陌生成年人进出廉价旅馆。听到这些,Y慌乱地敲开我家门,手上还戴着清洁用的橡胶手套,语气急促而颤抖:“G在外面那样……我该怎么办?”
我劝她:“让她妈立刻来接人吧,你一个人管不住她。”
Y点了点头,却始终无法舒展眉头。之后,她几乎每天都给G的母亲发微信,汇报女孩的近况:又逃课了,换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衣服也换成了加拿大的潮牌。Y忍不住问这些钱从何而来,G的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给了些零花钱,却未说明具体数目。至于何时来温哥华,她总有新的理由:孩子姥姥生病了,婆家有事,签证还在办理……时间一遍遍被拖延。
三个月后,枫叶铺满大地的季节,G的母亲终于出现。母女相见,却没有丝毫温情,女孩冷冷地站在一旁,母亲忙着替她整理行李。Y在G学校附近租下了一间地库套房(basement suite),请朋友过来帮忙搬家。搬家车缓缓驶离,G坐在车内向外挥手:“谢谢阿姨。”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陌生,仿佛过去三个月的逃课、叛逆与焦虑从未发生过。
搬家后的最初几天,Y仍与G的母亲保持每日微信联系,但随着时间推移,信息变得零散而稀少。几个月后,Y得知母女已返回北京,急忙发微信,却发现自己已被对方拉黑。她愣在原地,心头涌起阵阵酸楚与迷惘,仿佛所有的努力与关怀瞬间化为虚无。她低声自问: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
G的麻烦暂时告一段落,但Y的疲惫丝毫未减。她为儿子的学业忧心忡忡——成绩总是不理想,每周还需要请老师补两次英语,甚至曾试探性地问我是否能辅导。我婉拒了,因为我已看出他心思不在读书上。在我眼中,他是个好孩子:礼貌、嘴甜,典型的宅男,不惹事,但不是读书的料。这大概也遗传自父母。
每次去Y家,总能看到她的儿子盯着电脑屏幕,手握游戏手柄,目光专注而执着,与全球玩家在线对战,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些英文游戏俚语,其中有些我听不懂。Y坦言,儿子在北京时就沉迷网络游戏,为此耽误了学业。如今虽有所收敛,但依旧对书本不上心。她常常无奈地说:“送他出来,是为了有更好的未来。”话语中满是焦虑与无力。
我能够理解她儿子的世界。在陌生的语言和环境中,他孤独地摸索前行的方向。课堂上,他总是跟不上进度;课后,他也不愿翻开书本。相比之下,屏幕上的光影与声音更令他心驰神往。虚拟世界成了他的唯一舒适区,它既是暂时逃避现实压力的避风港,也是一片短暂的自由天地。在那里,他可以掌控节奏,与虚拟人无障碍地交往,暂时忘却现实中的孤独与困惑。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Y的儿子终于从中学毕业,但成绩不足以申请大学,只能勉强进入温哥华社区学院(Vancouver Community College),学习汽车专业。Y一再强调“汽车专业”,试图安慰自己和别人,但我看得出来,她很失望,那所学校从好的方面看算是大专,从差的方面看就是技校。所谓汽车专业,其实是学习汽车维修。我安慰Y:在加拿大,汽车维修是一份体面的职业,收入甚至可能超过普通白领。然而,她心里的落差显而易见,对儿子的未来充满担忧,因为这一学历对她和儿子原本寄予厚望的移民计划帮助有限。
大约一年前,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告诉我打算带儿子去阿尔伯塔省(Alberta),说那里移民更容易。温哥华的房子先租了出去,是否出售,还得看日后情况。
Y和儿子的离开,让我不由得叹息。许多父母总以为,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就像为他们铺就一条通往美好未来的道路。然而,现实往往比想象复杂得多。金钱也许能换来优质的教育资源,却换不来孩子内心的安稳,也换不来他们真正的成长与领悟。去海外读书,并非每个孩子都能适应。语言陌生、文化差异、学业压力,这些只是表面的困难。可以说,绝大多数年纪尚小的孩子一旦离开熟悉的家和朋友,孤独与不安便会悄悄钻进心底。压力累积、挫败感生根,最终可能演变为叛逆、逃避,甚至更深层的心理困扰。
说句刺耳的真话:除了极少数人,绝大多数孩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即便是在小学或中学阶段,这一点也大多如此。孩子的天性千差万别,有的人在书本里找到了光亮,有的人却只能在实践中闪现才华。可我们偏偏用成绩、考试、文凭去衡量所有孩子,把天赋各异的人套进同一个模子里,这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误读。
(修改于2025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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