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妹去世了!”
我一推房门,从家中办公室出来,爸妈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什么?怎么会?
他们说,是小妹刚在微信上告诉的。她在街角偶遇丹妹的妹妹三三,才得知丹妹七八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的哥哥也曾罹患癌症,据说已康复。三三和哥哥不知为何闹翻了,早已断了来往。如今,只是每两周从养老院接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回家,帮她洗个澡。
那白桦呢?丹妹的女儿呢?爸妈摇头,小妹也没他们的微信。丹妹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她的丈夫白桦,还有女儿,早就和丹妹家断了联系。人海茫茫,哪里找?说不定人家早有了新生活。现在这世界,谁还留恋过去?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丹妹去世时才五十出头。怎么会?为什么?
我想,如果写一本书,开场就出现丹妹和我——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不揭示结局,让读者猜:谁会在五十出头离世?答案一定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丹妹。
她不像我,生活对她格外恩赐,一切顺风顺水。她有一个哥哥丹丹,也上了我们同一所大学,学的是力学。在那个年代,他是青年才俊,是帅哥。回到家乡,和青梅竹马结婚,羡煞旁人。怎么就得了癌症?
丹丹让我想起我发小的哥哥,也是我小时候羡慕的帅哥。医学院毕业,回到家乡人民医院做外科主任。发小说,她哥的女同学追他追到家里,可惜没成。这位哥哥也在五十出头时去世。天妒英才吗?
当年我填大学志愿时,一脑门糊涂,听说丹丹去了那所大学,觉得不会有错,也就跟着去了。后来丹妹也来了,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她高挑健壮,会唱歌。她比我低一级。她做工程师的父亲给她取了个男孩名,希望她志在四方。她学的是工民建,分配到北京的工地工作。那时,我去北京没地方住。我就住在她亮马河大厦工地的临时宿舍。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在家里楼上楼下走动,嘴里嚷嚷:我一定要找到白桦,要找到丹妹的女儿。我和丹妹实际交往也就几次,说了解也谈不上。但她的妈妈曾在我母亲管理的药房里做会计,后来退休了,让三三顶替。丹妹爸爸早逝,妈妈老年痴呆。命运对这一家是怎么了?
丹妹就是我妈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比如,她在大学找的对象白桦,一个江南才子,要学问有学问,要长相有长相。他是我一届的,学的是电器工程,可能也会吹拉弹唱。他们在学校文工团认识的。我妈言下之意是:我学习、找对象都没人家行。她特别羡慕丹妹。
生活对我来说,好像特别艰难。我不会唱歌,进不了文工团,帅哥看样子是和我没啥关系。好在我在国内没和父母住太久,不然我妈嘴里那些让我望尘莫及、自愧不如的信息,怕是听不完。
我后来一路歪斜地去了北京。人家丹妹和白桦双双分到北京工作,不费吹灰之力。我记得我在部委工作,没啥钱,但老发水果、鸡鸭鱼蛋副食品。丹妹和白桦周末骑着自行车来看我,说是来吃“大户”。
再后来,我从北京出国,彻底和他们失去了联系。直到我父母也出国和我住在一起,我才又从我妈嘴里听到丹妹的消息。白桦后来也出国了,去了多伦多。丹妹有了女儿。说是因为爸爸病了,她推迟了出国。最终她也出国了。我又开始听我妈讲丹妹让人羡慕的生活。
比如说,丹妹说房子太大,卫生搞不过来啦。女儿会弹古筝,还教别人,小小年纪就能挣钱。我想,幸亏我女儿不懂中文,不然非被我妈整出心理创伤不可。我妈还说:你看人家丹妹的日子,在家做太太,每周几家轮流请大厨在家做饭聚餐。白桦在表妹开的超市管监控。可我的生活,可以说是忙得昏天黑地。我也就听听,也没多问,更没刻意去联系。
丹妹的去世,对我父母打击非常大。他们心中“别人家孩子”的人设,顷刻间轰然倒塌。就像他们对女儿的期望被摔得粉碎一样。无论我做得怎样,我父母——像无数中国家长一样——总要把自家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
今天我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羡慕人家英年早逝。看着自家这个羸弱、不尽人意的女儿还艰难地努力着,还活着。从一个林黛玉似的人,变成了王熙凤。你说,生活是多么不可理喻。
上微信,打电话,现在的世界如此之小。很快就找到了白桦。原来,丹妹出国前就病了,出国后因为生病一直在家。病情反复三次,在疫情前没能挺过去。白桦,这个文弱书生,陪着太太这么多年,至今未娶,还在辛苦地飞来飞去工作。他们能干的女儿,已经成为一名有前途的精算师。
我在电话里和这些旧日同学聊天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丹妹第一天上大学,是我给她洗的衣服。熟悉我的人立马说:“拉倒吧,你会给别人洗衣服?”
是啊,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正因为今天看来太不可能的事,我才记得如此清晰。我突然顿悟,穿过时间的回廊,撕去世俗的伪装,看到那个十七八岁、未染尘埃的我,原本也有一颗钻石般闪闪发亮的心。这就是原本的我吗,可我为什么认不出来了?
未语凝咽,惟有泪千行。哭丹妹,也哭那个在岁月中走失的十七八岁的我 。愿所有逝去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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