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心有不舍,我与陆致成还是很快走回了我家楼下。与他和解,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了吧。
我停下脚步,“关于那份报告,我需要做些什么?”
“今晚我会把最新那版的建议发你”,他转身向我,接着又说,“算了,已经太晚了。我明早再发。”
我点头说好。然后,我再次感谢他,
“谢谢你,陆致成。”
他微笑问我,谢他什么?
我说,“谢谢你,专门来向我解释。让我能像现在这样,很轻松,也很,”我看着他,斟酌着慢慢说出,“很开心”。
他的神情严肃了些,
“许亦真,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笑笑,点头说我一定会的。
于是我们互道晚安。
走到楼道口,我转过身来。陆致成还站在车旁,一直看着我。我朝他挥了挥手,指间的钥匙在清风中一阵脆响。我换了只手,又朝他挥手再见。他笑了笑,也朝我挥手。我就那样,停在那里望着他。终于,他可能意识到我希望能看着他离开。他转身进了车,摇下车窗,冲我喊了一句,快点回家。我转过身,在那辆黑车驶离的瞬间,进了楼。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我了无睡意。
我打开邮箱,继续那封给凌云的信。
“凌云师兄,你好。今天晚上,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十足的傻瓜。我对你的忠告充耳不闻,任由着莽撞的自己,目不斜视、不管不顾地朝马路那边的陆致成冲了过去,也不去管会不会被过往的汽车撞到。此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你上封信里的问题----我该如何让自己不去沉沦,不去重蹈覆辙?
你的朋友,许亦真。”
“又及,你上次说,你心里不是滋味。我想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你该不会是,也对我心生了涟漪?”
写完之后,我不想再在心中咀嚼,这些话是不是我真心想对凌云说的。我按照自己描述的那个自己,莽撞地、不管不顾地点击了发送键。
我在灯下默坐,沉默地打着字。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键盘的噼啪作响。
我抬眼看了看窗外。今晚的月色很好,月华如水。远方的温哥华应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吧。
我再次去洗漱,将头发披散下来,磨蹭了很久。临睡前,我心有所动,登录进163信箱再查看一次。
有信。
这一次,凌云竟然过了几分钟就回复了。
“许亦真,
希望我上封信里的话,不会让你误以为,我想要与那位陆致成先生来争夺你的芳心。我与你通信,已经六七年了吧?我也没去认真记过。如果我真的有意加入战斗,好几年前我就该买了越洋机票,深夜出现在你家楼下了,不是吗。我不得不坦率指出,如果陆先生真如你所期盼的那样,对你有所企图的话,我想,他也不会有耐心等上个两年才动手的。钱钟书不是说过,‘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这位陆先生深更半夜专程来找你道歉,似乎是对你有了某种‘企图’,但那只是你作为女人的感受。我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最有可能的,还是因为你们在工作上有重大的利益驱使。他不愿意失去一只全心全意为他干活的好工蚁,所以,他特地花时间来清除你的心理垃圾。这对于他而言,应该是相当于一次加班。恭喜你,许亦真。历时四年,你终于成为一名对老板而言举足轻重的员工。
你的朋友,凌云”
“又及----我不太喜欢学女人写信,总是又及来又及去----是的,我不想否认,我花很多时间与你写信,确实是因为我对你心存某种好感。因为,你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前女友。就是当年我坐在八舍楼下,看着那些苍翠的梧桐树,心底思念的那个人。”
我慢慢地合上了笔记本。
眼泪猝不及防。
我拿手去揩,又有更多,汹涌而出。我呜咽了一声,将自己在椅上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我在眼泪中睡去,醒来的清晨却觉得轻松了很多。我不会怪凌云的坦言相告,告诉我他对这其中人情世故的判断。他毕竟要比我成熟了很多。他对于我,就象黑暗中的灯塔,引领我如何在漆黑的海面上航行。我感激他的坦诚,直接,和不偏不倚的态度。
只是我想,凌云他自己也是与我一样的逐梦人吧。他说我总是让他想起他的前女友,大约还是多年前那个匆匆见面印象中的我,穿着校服,齐眉短发,有着圆鼓鼓的脸蛋。如果他现在见到我,看到我眼前镜中的这个披着凌乱长发,双颊瘦削,面色苍白的女人,恐怕只能联想起城市钢筋丛林中的蝼蚁。是的,就是他口中所说的,一只好工蚁。
我突然有一股冲动,要去把头发剪短。
我想起了好几年前,在她临出国的时候,也是将一头长发,比我现在还要长很多的,那么一大把乌黑油亮的头发,毫不犹豫地剪了。她说,捐给医疗机构吧,可能还有点用。当时我听她那么说,很难受,很想上前去抱抱她,可她猛然挥手,用力推开了我的拥抱。
我被她推坐在床沿,伤心地仰头问她,
“秦月,我们以后还会是最好的朋友吗?”
“真真,你该长大了。”她不耐烦地回答我,“我们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你以为的最好的朋友。我们只是在幼年时,曾经算得上是朋友吧。现在,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只希望,你记住你答应过我的。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她的表情很冷淡。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略带烦躁地说,“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看谁以后敢娶你。”
她将我从床沿上拖拽起来,推搡着我,一路将我推出了她的房间。然后,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好几年了,她一直杳如黄鹤。她跟与我仅有两面之缘的凌云相比都远远不如,我又能说什么呢。凌师兄是因为想念过去的女友,不忍心不回我信。秦月她,难道对我们儿时的光阴竟是那么的一无所惜,对她的过去真的没有丝毫想念么?
是啊,她一贯是这种言出必行的性格。她说过,她要与她的过去一刀两断。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坚毅,那么斩钉截铁,几乎让人觉得胆寒。
我将镜中人的长发卷起,用发夹固定在脑后。
步出洗手间,走廊上迎面而来的,是那位新来的领导。章洋。我向他点头致意,问候早安。
他停下了脚步。他的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
“许亦真,你今天这样子蛮好看的。”
我微微惊讶,不知该如何搭话。我朝他匆匆点了个头,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回到座位,我伸手将头发改了一下,绑成了一个马尾。
那天的晨会和下午的例会,我发觉这位章boss,总是有意无意将他的目光投递给我。我偶然遇见了他的目光,总觉得他的眼里,噙着那丝淡淡的笑意。那种微笑,又好像不完全是善意,叫我琢磨不透。它给我带来一种紧张不安的感觉。那感觉就好像是,像是一只老虎,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的猎物。
猎艳。
这两个字猛然跳进了我的脑海,让我一惊。
食指微微的刺痛,将我拉回了现实。
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花痴?一会儿觉得陆致成对我有意,被凌云的一句“工蚁”给骂醒了,转眼之间,我又觉得另外一位老板也想对我展开攻势?就连凌云略微玩笑一句,说他听我说自己被陆致成吸引,心里不是滋味,我就巴巴地赶去问他,是不是也对我心存了想法?
许亦真啊许亦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是像人家说的,女人思了春,十头牛也拉不住?
你别忘了,在这位章boss的眼里,你这样一个未婚妈妈,徐娘半老,或者仍“风韵犹存”?又曾不知检点,让人轻易吃干抹尽。连一纸婚书都未曾赚到,就心甘情愿替人养孩子,这不正是最好的三不原则的候选人吗?世人所谓,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许亦真,你把这部分给大家阐述一下。”
耳畔传来陆致成淡淡的声音。
我心里慌了下。刚才我走神得太厉害了,竟然完全不知道讨论到了哪里。我掩饰着翻了翻眼前的报告,朝周姐看看,希望她能提醒我一下。周姐正与她旁边的人合看着报告,没朝我看。而我的左手是叶蓉蓉。我求救地看了她一眼。
叶蓉蓉扑哧一笑,“亦真姐,你走神啦?是不是想到你孩子的爸爸啦?”
她的语气娇俏。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一阵哄笑。周姐也转过身来,看着我笑。
我的脸潮热起来。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致成举手示意,冷冷地说,
“我希望大家能有点职业精神。工作的时候专心工作,别三心二意。”
哄笑声止了。大家安静了下来。
章洋笑嘻嘻地朝长桌顶端的这个人说,“陆老师,你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家心里想些什么啊?”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特别的兴味。说完之后,他冲我咧嘴一笑。
我陡然紧张了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找到报告中的一页,开始读了起来。一边读,一边加入了一些要点。是的,我有些走神,部分原因是因为突然听到陆致成喊我的名字,有点儿心慌意乱。我趁着他们哄笑、两位boss发表高见的空隙,仔细回忆了一下思路,就找到了陆致成口中所言的“这部分”。我按照他的要求,将那部分内容仔细阐述了一遍。
会议结束,大家收拾资料离开。
叶蓉蓉欠身过来,歉意地说,
“亦真姐,刚才我不该开那样的玩笑。”
我轻声说没关系。“如果可能”,我微微转身,对尚未走开的几人说,“拜托各位同事,以后不要开我与我孩子父亲的玩笑。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我们这辈子都会老死不相往来。希望大家能理解,多谢。”
说完,我默默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或许我还是太情绪化了吧?这种私事不该放到台面上,弄得彼此不好相处。但是,叶蓉蓉今天开了一个不太好的头,我必须将这种半是善意半是调侃的话,完全消灭在萌芽状态。
“妈妈,如果有一个人,本来和我玩得好好的,现在他去找别人玩了。我去喊他,他还说,别烦我。我们是不是就不再是好朋友了?”
“那就要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了。你还想和他做好朋友吗?”
“我是一直想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的,可是,他不想搭理我了呀。”
“也许你可以去问问他,你还是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他是不是也愿意这么做?”
秦月,那在你的心中,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是否还愿意做我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你明知我可能正在苦苦挣扎,却佯作不知,不闻不问?
我心中阵痛,几步冲回了我的座位。
我又一次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五点钟到来,希望能马上就下班回家。我宁愿独守一室安宁,在午夜灯下,熬夜做今天会议里布置的工作。是的,我愿意做一只合格的工蚁。只是,我不想再在办公室里多呆一秒。
滴-----
我案头的电话响起,是陆致成办公室打来的。
我稳了稳心神,抓起电话。
“许亦真,带上那份最新版本,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只一句话,他便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根据会议内容,将那份报告的要点做了更新。我将文件发给陆致成的邮箱,打印了一份放进文件夹,走去他的办公室。
我敲了敲门。有人喊,进来。是那位章boss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靠墙站立。章洋与陆致成俩人,此时都从窗边走回各自的座位。章洋又让我去坐沙发拐角,我摆手说不必。
章洋语气带笑地面对我,
“许亦真,叶蓉蓉刚才说到你儿子的爸爸,你生气啦?”
我啪地一下合上了手里的报告,面无表情的朝他们开口,
“章总、陆总,我说过了,不想在工作场合被人频频提及我的私事。如果两位认为自己是老板就可以随意谈论员工隐私。我只能说。这天底下的公司也不止你们一家。”
说完,我用力拽开门,一步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