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之死 - 15 杨柳摧心

杨柳摧心

忽然,孙行的声音穿透热浪,清冷如广播: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操场一静。随即,整齐复诵。声音洪亮,冰冷,无起伏。像录音机。像齿轮。像程序。

诗句刺耳。饥饿让思维迟钝,却异常清晰——像钝刀锯开记忆。

1957年,《诗刊》创刊号。老王指着诗,皱眉:

“‘杨柳’为什么重要?”

她答:“是比喻。毛主席能说普通人不能说的话。”

老王笑,眼中是毁掉他的怀疑:“普通人死了埋土里,主席家人死了飞天上?”

她没答。她知道——杨开慧,29岁,血染长沙。主席写诗时,眼里是泪,不是火。

“人如杨柳很美吗?”她曾问。

1955年,反胡风。老王因牵连,被开除公职。从此,他是胡同里的影子。罪在思考。她的罪,在相信。

老王摇头:"诗好是好。魔术这东西也能做得很美,但那毕竟是骗人的。我带你看物理光谱,那才叫美丽。"

老王总是有意装不懂。但到了关键的问题上,他又认真起来。有时候不好把握,什么是玩笑,什么是认真。

孙行的声音再起,如铁锤砸砧: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这是阶级斗争的武器!”

-天,老王说:"你还记得我们在解放前在讨论过什么是最重要的吗?"

校长说:"记着,好像我赢了吧!"

"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中国最重要的是自由和解放。"校长记得很清楚。

"那你仍这么认为吗?"

"老王,我们党的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我们自由与解放。我怎么会改变呢,如果我改了,这不是对先烈们的背叛吗?"

"幸好你没变。我改变了我的看法。我认为真理是终极追求,但自由与平等在目前和不久的将来都是最重要的。"王严说。

"你不要因为我的观点就要改过来。"校长说,一片心平气和。

"不,不是因为你。但你说得对,当鱼儿没有水,鸟儿没有空气,有真理,又有什么意义?"

"我说的是鱼儿要水才游,鸟儿要气才能飞。我们自由了解放了,就可能寻找真理。"校长说。

"你接着说我们找到了真理,那就是马克思主义。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需要自由了?"

校长没有法子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相信,她是正确的。

现在,孙行的声音再次如铁锤般响起: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她念的是"革命",可校长听的是"禁欲"——不准雅致,不准温良,不准有情,不准做梦。

校长低着头,汗水混着血水滴落,饥饿让她的思维变得迟钝,却也变得格外清晰。她想起那个当时没能回答的问题。现在,在这空腹的痛苦中,她懂了——

没有自由,真理只是枷锁; 没有情欲,革命只是荒原; 没有"人",只有"同志", ——连主席的诗,都成了打人的棍。

他总这样——用"科学"戳破"诗意",用"逻辑"解构"浪漫"。可校长当时不知道,他戳破的不是诗,是这个时代的虚伪:主席可以悼念亡妻,学生却不能梦见情人;主席可以写"杨柳轻飏",校长却因"春风拂野"被指为"毒草";主席的诗是"革命浪漫主义",校长的温柔是"资产阶级情调"。

孙行刀刮骨般的声音继续: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这是阶级斗争的武器!"

校长想笑。诗是武器?那垃圾筐,就是她的盾牌。

可校长知道:杨柳不会飞天。而她,正在这句美丽的诗下慢慢枯萎,像秋天最后一片叶子。

她想到老王在家中等待,眼中依然带着那"被风吹散的星光",依然在质疑,依然在寻找。她从不责怪他的堕落——她怎能责怪,当他最大的罪名就是对他们共同服务的理想思考得太深?校长看到了残酷的对称:老王的怀疑让他成了靶子,她的忠诚也让她成了靶子。那首曾经感动她的革命诗篇,如今成了革命的武器。

主席的苦难能成为指引方向的灯塔,可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能是革命洪流中的一颗石子。在革命里,我们成了被批斗的牛鬼蛇神。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学生们再次齐声高喊。

校长闭上眼睛,饥饿和痛苦让她恍恍惚惚,感觉自己正在变成杨柳——不是飞向九重天,而是在坠落,坠落。那曾经许诺超脱的诗句,却成了将她绑在尘世的绳索。她的胃在抽搐,但心里更痛。她终于明白了老王那个她答不上来的问题:当真理成了教条,自由便死了;当革命成了仪式,人便消失了。

最后听见的,是操场上冰冷、整齐、毫无感情的复诵: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声音渐远。

复诵声中,她听见自己年轻时在太行山上唱歌的回音——如今,那歌声成了她棺材上的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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