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无根
我和几位乘客站在甲板上,望着晨雾笼罩下的海面,微光在水面上缓缓泛起一层银白。那是五月的一个清晨,我们乘坐的邮轮自悉尼启航,航行了三十三个昼夜,途中停靠十二个港口,如今正缓缓驶近温哥华港。
一位看起来像南美裔的乘客站在一旁,问我:“Where are you from?”(你是哪里人?)
“Canada(加拿大)。”我指了指不远处的温哥华港。
“你是哪里人?”这句话在邮轮上极为常见,是陌生乘客之间最温和的搭话方式,也是一把开启对话的钥匙。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会作答,否则容易显得无礼。
对我而言,这个问题既可以轻描淡写地带过,也值得层层剥开细思。我持有加拿大护照,在温哥华居住已近四十载,远远超过我在中国生活的时光。我的工作、朋友和日常早已扎根于此。然而,每当我说出“I’m Canadian(我是加拿大人)”时,心中总会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心虚。这既不是对身份的否认,也不是对归属的抗拒,而是一种始终未能完全融入的微妙感受。
温哥华,是我走过的众多城市中停留最久的一座。岁月在这里层层堆叠,早已超越了我在其他任何地方的驻足时光。闭上眼,那些熟悉的街角依然浮现在脑海中,那些阴晴不定的天气脾气也历历在目。它不同于我曾匆匆掠过的城市,不是旅途中的歇脚处,而是我真正融入、牵挂于心的所在,承载着过往的时光与情感的重量。
我早已适应了温哥华的生活节奏和行为准则,却未因此生出归属感。归属感,是指一个人对某地产生的情感认同与安全感,觉得自己被接纳、被理解,真正属于那里。它不取决于居住年限或身份文件,而是一种内心的安定与联结。当一个人能自在地生活,主动地参与,并在情感上认同那片土地时,归属感才会悄然生长。
对我而言,在温哥华,我有部分归属感,却注定无法拥有完整的归属感。缺乏归属时,人容易感到疏离与孤独。尽管熟悉语言,融入了当地的行为方式,人际关系却常流于表面,参与感也难以真正建立,整个人像个安静的旁观者。我早已拥有加拿大国籍,在这里生活近四十载。然而,情感上的认同,尤其是文化归属感,始终模糊难辨。尤其当一个人的成长关键期是在别处度过,这种割裂便根深蒂固。那份错位感,在与本地出生或童年时期就移民来的同龄人交往时尤为明显。我常觉得,我们之间缺少共同语言:少年时的记忆、校园里的经验、大众文化的积淀,甚至幽默感与表达方式,都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我们的笑点、哭点、痛点,从不在同一个频率上。
北京呢?那是我曾经深深扎根的地方,是身体里最早的呼吸,是语言与情感的起点。那些生命的碎片,在记忆的深处依旧温柔闪烁,清晰而明亮。未曾离开故土时,我的归属感完整,仿佛与周围的一切同频共振,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自踏上移居加拿大的旅程以来,我对北京的归属感逐渐支离破碎,仿佛流淌在时光中的细沙,悄然滑落。即便每年回到北京,停留一个月,那些熟悉的街巷与声音,却难以让往昔的连结复原如初。频率的错位,使我与这座城市的距离渐渐拉远,剩下的仅是记忆中零散浅浅的片段。
对我而言,回北京已不再是归家的旅程,而成了一种遥远的凝望与无声的隔阂。我彷佛站在桥头,目光穿透岁月的河流,心怀渴望,却清楚那岸边的世界已不属于我。离开太久,我也早已改变。即使那边有人向我挥手,熟悉的节奏亦已散去,我无法再次融入其中。我们失去了太多共鸣,丢失了共同的语言和习惯,成了彼此眼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作为第一代移民,我总是在两种文化间游走,学着用幽默来化解身份的迷茫。比如前一晚,我走到邮轮的乘客服务台,准备支付这次旅程的全部小费。值班的是一位南非小伙,皮肤黝黑,哼着轻快的旋律,熟练地刷着我的舱房卡。他看了一眼屏幕,顺口问道:“From Canada(加拿大来的)?”这简单的一句话,像一面镜子,瞬间映出我所处的文化夹缝。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随即带着一丝调侃补充:“From America’s 51st state(来自美国的第51州)。”他听后,咧开厚厚的嘴唇,显然理解我这句玩笑背后,对身份尴尬的无奈,以及对“第51州”这一称呼的复杂态度。那一刻,我们虽未触及政治,却彼此读懂了对身份处境微妙的感知。
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纠结于归属感的人应该很多,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等移民国家这样的人会更多。而绝大多数人,一生都在同一个地方生活,清楚自己是哪国人,只使用一种语言,遵循一套文化规范,从未在日常生活中经历语言错位。他们的生命叙事是线性的,也是自洽的。
我们的身份总显得模糊不清,说自己是加拿大人,心里会有些心虚;说自己是中国人,又像站在那个渐行渐远的门外。这种摇摆并非源于政治立场的挣扎,也非情感上的背叛,而是一种长久存在的不确定感,是一种无论身处何方都无法完全融入的现实。我们这类人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是眼前真实的日常,另一个是记忆深处的旧境。它们彼此并不冲突,却也从未真正重合。我们只能在这两者之间,缓缓摸索着出路,继续向前行走。
我想成为一个完整的加拿大人,守规矩,了解这片土地的文化,捐款捐物,参与义工,关心社区,投票,每年按时报税。所有理想中移民该做的事情,我都一一完成,甚至超过了许多土生土长的公民。可这些外在的行动仍无法抚平心灵的漂泊。我依旧在文化的缝隙间踟蹰,在语言的迷宫中寻找归属。
我正在学习不再执着于给自己贴上哪个国家的标签。如今,我学会以从容的心态,坦然承认自身多重身份的存在。我曾在中国出生、成长、求学与工作,青年时离开故土,来到加拿大继续学业和职业生涯。我不过是移民浪潮中最平凡的一员。也渐渐接受那份模糊与不确定。在北京,我被视为“出国的人”;在温哥华,我是“来自他国的人”。两个世界,我都略知一二,却未能完全融入。
“你是哪里人?”这个问题,在旅行、社交和聊天中仍然不断被提起。而我学会用多层次的答案去应对。有时候我说:“加拿大来的”;有时候我会补充一句,“I was born in China(我出生在中国)”;有时候我干脆说:“That’s a long story(一言难尽)”,然后一笑置之。
邮轮缓缓驶入港口,我又回到了清晨曾伫立的那段甲板栏杆前。此刻天色已明,船身正缓缓靠近码头,广播里开始播放有关入境手续的提示。而这些程序,早已与我无关,因为这里是我的归宿。
吃完邮轮上的最后一顿早餐,我和太太便拉着行李箱,走向温哥华港的入境口。一个看起来比我还年长的移民官接过护照,看了一眼,对我说:“Welcome home。”随后,他把护照递还给我。那一刻,我有些感动。“家”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没有任何仪式感,却温和得像一句老朋友之间的问候。他说得真诚,让我真切地感觉到:这里是我的归属地,是我该回来的地方。
走出入境大厅时,已是温哥华上午十点多。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潮湿气息,带着一丝从太平洋吹来的咸意。我们拖着行李走到街边,叫了一辆Uber车。车来得很快,稳稳地停在我们面前。
车子驶向家的方向。窗外掠过的是我注视了近四十年的街景,那些街道、建筑与行人,似曾相识,又面目一新。车内响着一首低缓的锡克语歌曲,旋律悠长柔和,像是旧梦回声。司机是一位裹着包头巾的中年锡克族男子,沉默稳重,专注驾驶。
忽然间,我生出一种奇异的同感——他也许正走在我曾走过的路上,也许也在经历一种漂泊,一种不知何处为家的不安。只是他的漂浮还在起步,而我,虽已在此落脚多年,却始终难以确认,那根扎在泥土里的,是真正的根,还是仅仅挂在那里,不愿承认自己浮世无根。
也许,有些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边适应,一边怀疑;一边落地,一边飘摇。
(草拟于2025年5月,修改于2025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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