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无论在个头和力量上都比不过他那位老领导。把刚强从公寓楼外一路弄上二楼卧室,他自己几乎虚脱掉。坐到外间屋的沙发上喝着厨娘递过来的冷饮,李尚半天说不出话。
邵艾静立一旁,等他休息过来好问他今天发生的事。右腿一侧却忽被什么热热乎乎的事物贴上来,低头看,是半小时前已上床睡觉的剑剑。
“剑剑,你怎么又爬起来了?”
“爸爸是中枪了么?”剑剑问,两只大眼睛里有泪光闪烁,“会不会死?”
邵艾回想了一下,剑剑长这么大应该还没见过醉汉。在苏州的那段日子,姥爷吃晚饭时偶尔会喝上一两盅,外出赴宴则滴酒不沾。今年春节,邵艾一家三口回河北老家,刚强跟兄弟们没少干杯,但以四兄弟的酒量,喝醉那是不存在的事。嗯,小丫头倒是在电视上见过不少中弹后昏迷不醒的八路军和日本鬼子。
“他这是……”邵艾还真不知该如何向小孩子解释酒精能把人放倒这样事实,“睡着了,累的。”
“哦!”剑剑恍然大悟,正儿八经地说,“就像、我在你和爸爸的床上睡下,第二天醒来,我却躺在小床上。爸爸今晚睡在别人家了,明早睁开眼也会奇怪——咦?我怎么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邵艾不无窘迫地瞥了眼沙发上坐着的李尚,心道剑剑啊,咱家里的事你能不能别老当着外人的面说?最近发现这小丫头可能天生注重“逻辑自洽”,遇事总要在道理上弄明白、理清晰了才肯罢休。将来会是个好学生的,只不过每天跟她斗智斗勇,大人们也挺累。比如眼下就得想办法支开她,李尚不是说今天又死人了吗?
“剑剑,要不你去给爸爸诊断一下,看他有没有生病?”
不肯睡觉的小丫头一听这话,兴奋地奔回自己的屋。片刻后拎着只红十字玩具急救箱进了刚强卧房,“让开,剑剑大夫来了!”开箱,戴上听诊器给躺在床上的病号听心跳。
据李尚说,领导今日下午确实被新成立的“光明区特别重大滑坡事故调查组”叫去问话了。调查组和医疗保障组、善后处理组同属指挥部管理,每天都会有新的报告电送国务院总理手中。
“刚强同志,夏市长对你在这次事故中表现出来的谨慎和责任心给予了极大的肯定……”调查组负责人为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局长,姓王。大概这几天没断下问话,嗓子都快哑了。
刚强的脑海中浮现出《鹿鼎记》里的一句话:“花花轿子人人抬。”官场中、职场中,你的同僚们取得成绩时一定要旗帜鲜明地表示赞赏。当然,必须甩锅时也得干净利落地甩锅。还有种情况——赞赏本身就是在甩锅。
王局长请刚强尽可能详细、如实地交代自己在事故发生前的所作所为。在听完叙述后,王局长又耐心地回答了刚强的几个问题。
“关于党内责任人员的处置,据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已在干部队伍里确定了40多名责任人,包括11名厅局级和20多名县处级。具体的党纪政纪处分还有待商酌,不过肯定会有人被撤职、撤销党内职务,情节轻微的给予记过和严重警告。”
“会有人因渎职而坐牢吗?”刚强直截了当地问,倒非他对同事们落井下石。死了70多个平民,受纳场承包商肯定要有人被判刑,但政府官员若只是撤职记过,不足平民愤。
“很有可能的,”王局长点头,“检察院正在对涉嫌职务犯罪的官员逐个儿立案,已通知当事人在家候审,不准外出。刑事处分要等司法机关核实证据后再判,可能得等一年后了。我估计,主要责任人至少得15年以上。”
刚强离开调查组所在的临时办公楼时是下午四点。站到自己的专车前,却没立刻上车。这就没他什么事了吗?接下来一切照程序进行,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该升官的继续升官。今后该如何防止类似的灾难发生呢?仅仅是某些人做了错事、良心坏掉了,还是整个体系已经到了需要清醒思考的时刻?有朝一日他若在另一个世界见到虾仔一家人,包括那个即将出世却终与此阳间无缘的胎儿,他能振振有词地回答这些问题吗?
“查一下荣局长的住址,”刚强上车后,对李尚说。
刚强有自己的渠道。据这几天收到的消息,从受纳场招标以来涉嫌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的主要责任人有三个,都是城管、规划和国土资源部门的领导。另两位倒罢了,刚强此刻很想见见光明区城管局的荣局长。他想当面质问这位与他在一个城市工作的同事——为什么敢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玩忽职守?当初他拿了亿向龙公司的好处,在缺乏安全评估的前提下就拍板建受纳场,导致七十多个村民和工人遇难,他良心上过得去吗?
李尚听刚强说要去荣局长家,拼命摇头。“不、不去不去,悲剧都已经发生了,这时再找上门能有什么用?咱们要相信党委、相信法律会让每个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再说了,我跟嫂子有协议——对那些存在安全隐患的场所,危险人物,红灯区绿茶婊什么的,我负责把你看牢了。”
刚强皱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放心吧,我不会跟人打起来的。”
李尚只得打了两通电话,查到荣局长的家庭住址,自己亲自开车把刚强载过去。现在基本都是这样,日常公务有专门的司机开车,但要是涉及敏感问题就让司机放假,李尚自己来。很多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荣局长住在南山区一栋公寓楼的五层。这一带居民楼密集,建筑物都有年头了。正赶上下班时间,楼间小路人来人往,擦肩而过的熟人们不忘互相打招呼,看起来像个好学区。
刚强先下的车。还在确认门牌号,李尚已将车停好,从背后追上来。二人朝着一座楼的门洞走过去的路上,察觉到头顶上空忽然起了异常的风声和响动。刚强这些天来神郁气悴,反应迟钝,依然机械地朝前走。好在李尚醒目,大叫一声“当心”,拉着刚强胳膊退后一步。
“砰!”脚下的砖石地面震荡过后,二人面前一米远处多了个男人。此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上的衬衣西裤看起来挺新,不知是正打算外出时不慎坠楼还是自戕之意已决,刻意穿戴齐整后才跳下阳台赴死的?因为脸朝下看不清年龄,头发染得乌黑,只能从身材判断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
刚强和李尚僵立在原地,眼瞅着鲜红的血从男人身下向外蔓延开来。好多血,多得触目惊心,从片刻前还在跳动的心脏里涌出,在大地和围观人群的记忆中为那个刚刚结束的生命留下最后一个印记。
“唉,他也算咎由自取了,”刚强听背后有人说道,“谁叫他贪心来着?这回死了那么多人,杀人总要偿命喽。”
“人都死了,就别说风凉话啦!”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表示异议,“老荣这人平常挺不错的,谁家有麻烦他能帮的就帮,不该落得这么个下场啊……贪,哪个当官的不贪呢?嘁!”
“老荣?我的天呐!”这时才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从公寓楼里奔出,拨开人群,跪到死者身边的地上嚎啕大哭,“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都这么个岁数了,想开一点,随遇而安不行吗?”
跟在妇人身后出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的小女娃。少妇将女儿搁到一边的地上,扑上前去喊她的父亲。而那个小女娃脖子上还系着只围兜,大概吃饭吃到一半被不明就里地抱下楼,呆傻地望着前方地面上的姥爷。刚强转身,他看不下去了。以女孩的年纪不可能明白死亡为何物,但过几天就会意识到一向疼她爱她的姥爷再也不会在她生命中出现。等她将来某天长大成人,眼前这副幼时无法理解的怪异景象是否会在噩梦中一次次地出现?
那之后,刚强耳朵里听着李尚打电话报警,听到警笛声近,看到面前的警察在问他话,要他出示身份证。好在事发时现场有多个路人经过,可以证明当事人是自己跳下来的,与刚李二人无关。荣局长的家属们也确认为自杀,警察便让非亲属们散去,由他们来处理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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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邵艾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心知连日来刚强每顿饭都吃不了几口,今晚再空着肚子喝点酒,可不一下子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么?
李尚离开后,邵艾把剑剑哄回小床,她自己准备在主卧外间的沙发上凑合一晚上。刚强?就让他和衣而卧吧,倒不是嫌他脏,那一身酒气实在让人呼吸困难。但她又不敢搬去客房里睡,怕醉汉醒来后做出什么极端行为。
说起喝酒,父亲虽然不在家外沾酒,毕竟宴席混得多了,曾为女儿科普过不同人酒后的表现。最省心的是闷头睡觉。有的会一反常态打开话匣子,高谈阔论。有的自愿给大家唱歌助兴。哭的笑的,深情表白的,把自己脱光了的。有人会苦大仇深地吐槽:“这年头……”还有的静静地拨弄墙上的开关,开灯、关灯、开灯、关灯。包括邵艾二叔,平日里多么规规矩矩的好男人?一喝多就开始冒英文,当然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个词,“哈罗?Sorry, sorry!”
刚强应该会是……一觉到天亮那种吧?邵艾暗自祈祷,但她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伪。
睡到夜里两三点的时候,邵艾是被水声吵醒的,满耳朵稀里哗啦的水声。在沙发上坐起,迷迷糊糊见浴室门缝里透出光亮。这是酒醒后去洗澡了?不像,洗澡不应当有这么大的动静。于是起身走去浴室,将门推开。男人身穿短袖睡衣蹲在浴缸前,两只手伸进浴缸里,睡衣应当是他起床后自己换上的。她探身过去瞧,见一浴缸都是衣服和肥皂泡,里面不仅有他刚换下来的内衣外衣,还有她白天穿的。
好吧,“奇葩醉汉榜单”上又多了一个种类——酒后洗衣服的!
“喂,大半夜的,你急着洗啥衣服啊?”她问蹲着的那位,“扔进楼下洗衣机,明天家里会有人洗……要不要喝点热水?”
他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眼圈有些泛红。也不回话,双手继续搓着衣服。那一刻邵艾忍不住担忧——这家伙,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吧?
观望了一会儿,邵艾走回沙发躺下,却越躺越精神。这两天她时常想起香港风水师林伯的那个预言,反观红坳村的遇难者,有多少人一辈子也没碰上过算命师傅,说不定哪天就毫无征兆地被阎王叫走了呢?能有机缘去算命并手握资源改命的,已经是比大多数人幸运的特权阶层了,无论官方如何否认这个阶层的存在。知足吧!
闭着眼躺了会儿,浴室里渐渐安静下来。脚边的沙发下陷,他在黑暗中坐到她身边,一只手摸着她的脚踝,语调中没有醉意只有万年清醒。
“目睹荣局长摔下来的那一刻,我也认为他罪有应得。但后来看到他的外孙女,我困惑了,不应该这样!正如围观群众中有人说的,一个平日里和和气气、乐于助人的党员干部,当年肯定也是高校毕业的优秀学生有志青年,毕竟不同于豹哥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吧?不应该是这么个下场啊……那么到底该由谁来纠正错误、谁来偿还血债?怎么同样的灾难没发生在世界上更发达的国家?”
邵艾耳中听着他的追问,没吭声,因为她知道答案很清楚,不需要她来告诉他。真要刨根问底的话,悲剧就起源于阶层的存在和贫富的分化。只要社会中存在三六九等、一些人的命比另一些的低贱,那即便在社会保障制度更为健全的发达国家也不可能完全杜绝类似悲剧的发生。但我们还是可以努力,还是应当在一些具体环节上尽微薄之力去改善,能做一点是一点,不好高骛远也不愤世嫉俗。不独善其身,但也别忽略身边那些还算光亮美好的点和面。
“所以呢,”她拿右脚掌攮了一下他的腹部,“你这个官还得继续当下去。越是意识到你们有些同事缺乏责任心,你就得当那个负责任的,是吧?好比……好比暗夜行船,能多搭一个搭一个,救人也是在自救。就算最终船沉了,你至少问心无愧,求仁得仁。”
结尾这句话,邵艾说得意味深长,除了最近的悲剧还一网打尽那些已经无法改写的历史与尚未发生的未来。他转过脸来望着她,清醒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于是,在这段昏暗岁月中的一个昏暗的夜晚,她想,他俩这对官商跨界夫妇算是终于看清楚对方的心意和灵魂。这一刻的对接,也许就足够将他们的婚姻再延续个十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