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宏进哪儿都没有去。
三年前的此时,宏进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望和憧憬,而三年后的今天,他心里却多了一层惶惑,多了一份失落。
和提琴王洒泪而别,后者回到西安的一所大学任教,而宏进却前程未卜。
那一年春天,上海交大研究所来学校索要优秀毕业生,系里推荐了宏进。想着能离开南京这处留下了回忆,畅想,但更多的是失望的伤心之地,宏进心里对未来的上海生活,充满了憧憬。
但那年很多大学都冻结了招聘,上海交大也不例外。
N大那届毕业生有不少都是宏进这样的情况,他们被用人单位退回学校,而学校也消化不了,只能出台一个土政策 - 为这些被退回的毕业生设立一个2年的硕士后岗位。让他们参加各自系里的科研工作,却又不算正式职工,他们的工资从各自导师的科研经费出,每月工资150人民币。学校希望2年以后有指标了,就可以留下这些人,宏进也暂且留在了学校的研究所。
宏进很想出国,但当时的政策规定硕士毕业,必须为国服务五年,海外有直系亲属的例外,只要交出两万两千人民币给学校,就可办理出国手续。宏进的很多同学迫于无奈,纷纷去找那些有海外关系,自己又考不取海外大学的女孩结婚。虽然很多对出国后就分手,但这毕竟是条捷径。宏进不屑于此,但每次送走赴美的同学,他心里就倍感失落和无聊。
这段时间宏进也发表了几篇论文,但所里搞学问的气氛越来越淡,教授们想着各种门路去外面挣钱,两年“硕士后”很快期满,但研究室却没有任何人去关心宏进的前途。导师忙着去参加产品鉴定会,打发宏进自己去跑单位。
宏进的专业和环保有关,导师让宏进去当地的环保学会看看,那天宏进顶着烈日,在城里骑车找啊找,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面找到了挂着环保学会的牌子,可进门一看,却是一群老头老太在打牌,宏进以为自己走进了居委会。
疯跑几个礼拜,宏进一无所获,师娘看着心软,说:”还是我出手帮帮你吧。既然你迟早要出国,我就给你找个比较自由的地方“,她托在医学院物理教研室作主任的同学收留了宏进。
宏进在医学院教医用物理很轻松,只有半年有课,另外半年连坐班都不需要,在医学院,教基础课的物理教研室是清水衙门,没有外快,教研室居然有副教授去摆摊卖早点。每个礼拜教研室的政治学习会,是大家发牢骚的机会,宏进坐在一旁,越听越郁闷,出国遥遥无期,难道我就和这些牢骚满腹的人混一辈子吗?
倍感无聊的宏进又想跳舞了,但他不愿再去N大舞场睹物思人,那儿的轻歌曼舞中再无小洁的身影了。他于是去了附近的师大。
师大女孩比N大多,舞会也多。一来二往,他在舞会上认识了了外文系的小菁。听说小菁来自无锡,宏进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绕来绕去,怎么我总是和无锡脱不了干系?
小菁虽然比宏进此前交往的三位女孩岁数都要小,但却最成熟,宏进的学术背景和饱读群书第一次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两人定情的那天,宏进说:”我现在工作很无聊,没钱,没前途,不过你如果愿意投资,现在我这只股票已经接近探底,出手倒是好时候“。小菁说:”我不在乎那些物质的东西,男人有才比什么都重要。”
很快,宏进和小菁结婚了,两人在宏进市中心的那栋单元房里,只添置了一台冰箱,几个柜子,连
婚宴都没有举办。
那时候小菁已经毕业,回到无锡,两人分居两地,节假日,寒暑假才能相聚。,虽然宏进清贫如洗,前途不明,但小菁一直坚信,宏进不会一直这样颓废下去。时不时不得不接受小菁补贴的宏进,第一次觉得钱是如此的重要。
不久小菁怀孕了,缺钱的问题对宏进来说,日益变得急迫。
那个时候IT业刚刚兴盛,N市街头大大小小的电脑公司也多了起来。
有一天,宏进在报纸上看到金星公司在招程序员,但要求应聘者通晓C和FOXBASE语言。大学期间宏进电脑课程学的不多,硬件只玩过单板机,软件只接触过BASIC语言,虽然研究生期间搞过一段汇编,但那点软硬件知识早就落伍。
宏进临时抱佛角,去书店搬回几本计算机语言课程,啃了1个晚上,第二天面试,居然让他蒙混过去了,宏进被录用进公司的软件部。金星公司给出的工资是每个月400块,这是宏进医学院工资的三倍。
金星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给全国各地县城开通程控交换机,以及开发相应的电话计费系统。为了盈利,公司恨不得每个人都派上用场,销售部的销售员全国各地跑,他们每签好一笔生意,硬件部就要派人出马,安装,开通程控机,然后软件部再派人过去,根据客户的不同要求,现场开发,在电脑上安装计费程序。
宏进白天去公司上班,熟悉计费系统,下班回家匆匆吃完晚饭,放下碗,再骑车赶去医学院,接着
上200多人的3小时大课,九点下课,踏着夜色回家,天天如此。
医学院的漂亮女孩很多,花枝招展,可忙得焦头烂额的宏进却毫无胡思乱想的心思。
软件部的头头已经催促过几次,但宏进因为医学院的课程还没有结束,只能找各种借口拖着不出差。
软件部的同事都被派出去了,偌大的机房只剩宏进一个人,这次实在拖不过去,宏进借口妻子
产,和教研室请了一个月假,被公司派去安徽桐城邮电局。
宏进离开的那天,小菁正好来宁待产,但宏进却没有办法去接,开通程控机对桐城县来说是一件大事,邮电局局长带着一行好几个人,专程开车来接人,匆忙间宏进拿了一本计算机参考书就出发了。
一路上邮电局长”宏工,宏工“的叫着,叫的宏进心里直发慌。抵达县城后,宏进第一件事情是去找长途汽车站。他想,如果我一个月搞不出程序,就坐车偷偷溜回家。
每天中午,宏进都被邮电局的一班人请去当地餐馆喝酒,即使心急如焚,但宏进表面还要假装很镇定,喝完酒,已是下午,宏进醉醺醺地赶去机房写代码,一直干到深夜。
3个礼拜后,宏进终于写出计费系统,庆功宴上,宏进醉醺醺地看着陪着自己的一桌人,彷佛在做梦。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走进邮电局机房,坐下,闭着眼睛听着耳畔滴滴答答计算机自动打印的声音,宏进觉得,这是天下最悦耳的音乐。
带着桐城邮电局的感谢信,宏进匆忙坐长途车赶回N市,走近家门,看着孤单的小菁略带埋怨的神情,宏进觉得自己这个丈夫做得好失败。
回公司交代完毕,宏进晚上继续回医学院上课,让同事给自己代了一个月课,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这天是大考,晚上宏进在学校监考,8点半考试结束的时候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匆忙收上卷子,赶回家。小菁对他说,肚子有些痛。没多久,小菁羊水破了。
宏进赶快打的赶往医学院附属医院,虽然自己也算员工,但医院门诊部的护士却正眼都不看一下,只是指指旁边的一个板车,让宏进自己把小菁推去产房。
从挂号处去产房大楼有很长的一段坡,夜幕下宏进推着小菁,一步步的往上走,周围一片漆黑,小菁很害怕,问宏进:”我是不是要死了?“,宏进口中安慰着她,心里却百感交集,觉得自己太窝囊了:”这就是我给予妻子的幸福吗,真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那个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潇洒发言的青年学者消失了,那个嬉皮笑脸在舞会上和女孩们谈笑风生的才子死掉了,只有一条拖着板车一步步踯躅前行的可怜而无奈的男人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越拖越长......
女儿出生后,宏进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他每天早上8点出门,去金星上班,作程序员,下班后骑车回家,伺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先打开
煤气灶,为小菁做好晚上的饭菜,再去厕所,洗女儿一天积累下来的尿布,忙好这些,匆匆忙忙吃
完饭,放下筷子,骑上车,赶去医学院给学生们上生物电子学,晚上9点下课,拖着疲惫的身体回
来,略作梳洗,倒头进入梦乡,梦中时刻听从老婆孩子的呼唤,随时起来换尿布,热牛奶,晕晕糊
糊中等来第二天,再继续同样的疲惫而乏味的生活。
日复一日,宏进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婚结了,孩子生了,人生完成了最重要的两件大事,
可是事业上一筹莫展,出国遥遥无期。他非常郁闷,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一辈子和那些天天发牢骚的同事一样,年复一年地用着从来不需要修改的讲义,给似睡似醒的学生上他们压根不感兴趣的医用物理,然后直到退休的那一天吗?
一天,N大的龚教授突然打电话到医学院找宏进,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德国斯图加特F研究所福克斯教授要来学校访问讲学,陪同他的薛工曾就读于宏进那个系,但比宏进早毕业20多年,目前也在F所工作。龚教授告诉宏进,这次他们除了讲学,还想从所里邀请一个人去那儿做访问学者,读书期间,龚教授就很欣赏宏进,一直觉得他既有才气,又有灵气,对于宏进最后不得不离开N大,她觉得非常可惜,希望宏进能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争取一下。
宏进想,这等好事,怎么可能落在我这个倒霉蛋身上呢?但为了不辜负龚教授的好意,他还是好
好准备了一下。
当天晚上,宏进去N大招待所见了薛工,薛工虽然已经五十开外,但风韵犹存。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关于薛工的传说,宏进在所里早有耳闻。传说她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所在的工作室共有四人,两对夫妻,但很快就发生了自由组合,虽然依旧是两对,但每人都更换了各自的配偶。后来薛工再次离婚,据说如今她和那位福克斯教授关系很亲密。
薛工看起来很平易近人,寒暄之后,直入主题,宏进介绍了自己以前的工作,递上了几篇曾经发表的论文,薛工认真看了后,对宏进说,我对你很满意,我会向F所推荐你。
喜出望外的宏进,这是根本想不到,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
从此宏进又开始急切地等信了,上次如此迫不及待已经是十年前了。那次等信的结果至今仍然让宏进不堪回首,这次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那时,社会上各种英文补习班很多,宏进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德语补习班。
这个班大约有20几个学生,来自社会各个行业,有些是没事学的玩的,有些是准备去德国的。
上课的女老师也来自N大,毕业于外文系德语专业,是一家石化企业的德语翻译。
《大学德语》是宏进们的教材,但仅仅3个月的时间要掌握一门语言无疑是天方夜谈,好在老师教得尽心,学生学得认真。
虽然英语和德语都属于印欧语系,两者的很多单词也有相同的词根,但徳语的语法比英语复杂得多,名词、形容词有性、数、格的变化,前者比后者还多了很多小品词,句式更加规整,动词一般居于句尾,属于典型的框架结构。
虽然宏进只能利用周末时间赶去夜校学习德语,但他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个。老师鼓励宏进:“你语法学得这么好,现在只差口语了,不过你去德国后,天天睁眼就说,德语水平会很快超过我的”,宏进信以为真,开始信心满满,但他不知道,德语和英语一个语系的特点,将来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原来宏进是蜡烛两头烧,现在更忙了。他白天在电脑公司上班,晚上去医学院教课,周末还要去夜校上德语课,还要时不时地跑去N大,查看信箱里是否有德国来信。
一个月后的一天,宏进打开信箱,终于看见一封来自F所的信,对方邀请宏进来年三月去德国工作,第一次合同签到年底,如果双方满意,再续签合同。
邀请信在手,宏进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申办德国签证。
要办理签证,必须先申办护照,而要申办因私出国护照,必须由所在单位保卫处出具证明。宏进去保卫处,对方说,需要宏进先去人事处办理了离职手续后,他们才能出具给公安局出境管理处的证明。
宏进掉头直奔人事处,但人事处却卡着不出证明,要宏进先付医学院7000元人民币,当时宏进五年服务期已满,他也不是医学院毕业生,实在想不出对方索要7000元赔偿的正当性。可是不交钱,就拿不到人事处证明,宏进就没法去公安局办护照。
一直待在校园的宏进哪儿知道,所谓光冕堂皇的办事程序背后,其实是有很多猫腻的,如果宏进托关系,如果宏进及时给人事处长送礼,很多困难将不再是困难。
可是书呆子宏进根本没往这上面去想,他能做的就是每天去人事处磨,泡,求。经过一个礼拜费尽心机,呕心沥血的讨价还价,对方终于同意降价。那天,一贫如洗的宏进,在人事处递上从父母那儿借来的2500元后,对方终于出具了辞职证明。
走出人事处,宏进仰望苍天,暗暗发誓,此次如果顺利成行,打死自己也不会回来了。
凭着人事处的证明,宏进顺利地拿到了保卫处的证明,几天后终于拿到护照。此时宏进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德国领事馆拒签,他就成了无业游民。
好在有惊无险,他赶到上海德国领事馆,递上申请表格和F所的邀请信,顺利拿到了赴德签证。
拿到签证的那天,宏进和小菁漫步在上海街头,宏进说,老婆啊,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漫步斯图加特街头,眺望海德堡的森林,举目科隆大教堂的尖顶,呼吸莱茵河的气息了。当时小菁激动地几乎眩晕,是啊,压在手上多年的垃圾股一下解套,眼看着要变绩优股了。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宏进那个简单的承诺,却要等到10年以后才兑现......
当时美国是中国人留学的首选之地,宏进有很多同学都陆续动身去了那儿攻读学位。相比之下,德国由于语言的原因,吸引的中国留学生并不是很多。大部分赴德人员都是由所在单位公费派出,然后在同济大学的德语培训中心集中学习一段德语再赴德。从语言的角度来说,他们起点比宏进高多了。而且由于有在培训中心共同学习的经历,他们在还没有到德国之前就已经形成一个个朋友圈子。但宏进在动身之前除了一面之缘的薛工,在德国举目无亲。
第五章
三月的一天,在父母,小菁,妹妹泪眼婆娑的注视下,宏进含泪咬牙告别了10个月大的牙牙学语
的女儿,揣着40美金,在虹桥机场只身一人登上了去德国的飞机。因为没有直飞斯图加特的航班,宏进要途径5个国家,转6次机。也许是情绪紧张,也许是不停上下机的折腾,他从上海起飞就一路吐到终点。后来在给家里的第一封信里,宏进告诉父母和妹妹,第一次海外飞行给他的感觉就4个字,生不如死。
斯图加特位于德国西南部的巴登-符腾堡州中部内卡河谷地,它是世界著名汽车城,奔驰公司所在地,保时捷公司的发源地,当时号称是欧洲最富裕的城市。
走出斯图加特机场,茫茫人群中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这是前来接机的丁,他和宏进同时被邀请来F所作访问学者,但他的本行却不是宏进那个专业。他曾是中央电视台的摄像师,干过的最牛X的事情是拍摄后来骂声频频的中国第一部电视剧《敌营十八年》,宏进一直狐疑为何一个摄像师,也能被邀请来做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噪声控制研究。
丁以前来过德国多次,口语非常流利。他和薛也很早就认识,曾同是同济德语班的同学,关系非同一般。薛私下告诉宏进,丁的父亲曾是国家建委的主任,也算高干子弟。
和社会经验极其丰富的丁相比,宏进实在显得稚嫩,但心气颇高的他却丝毫没有认识到这点。
那天晚上丁接到宏进后,问他,今晚为你接风,你要吃中餐还是西餐,宏进在飞机上吐得七荤八素,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说,中餐吧。
二人驱车来到位于斯图加特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馆,接待他们的侍者,是一位长相甜美的上海女子- 小莹,众人落座以后,听说宏进刚刚来到斯图加特,小莹苦笑着说,斯图加特有什么好的,我在这儿呆了2,3年,正想回国呢。众人说笑着吃完饭,走出餐厅。
宏进以为他和小莹只是擦身而过,不曾想到他们以后的岁月还会相聚。
F所给宏进安排的住处,位于斯图加特城市西部。斯图加特虽然是德国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但那儿的居民却有一多半租房过日子,F所给宏进租的是一套厨,卧,厅合而为一的单室间。丁把宏进送到住处后,匆匆离去。
推开门,不大的房间,基本家具 -床,沙发,桌子,椅子倒是齐全。
黑暗中,宏进躺在床上,想起2天前还和家人在一起,而现在却已处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心里一下空落落的。他很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这是一种此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在德国的第一夜,宏进失眠了。
宏进到斯图加特的那周是复活节的长周末,薛工让他休息一周再去报到,宏进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熟悉一下斯图加特。
从宏进住处到市中心,需要坐三站地铁,地铁站旁边有一个很幽静的小湖,名字很奇怪,叫
Feuersee, 中文的意思是火海。很久以后,回首往事,宏进才意识到这个单词概括他后来的德国生活,竟然是令人吃惊的妥帖。
来到市中心,宏进一个人信马由缰,到处乱逛。
20世纪90年代的斯图加特还没有唐人街,想要找到来自中国的食品,只能去施瓦本大街附近的亚洲社区。那里聚集着许多来自中国、越南、泰国等地的移民,是这座城市最具异域风情的一角。
亚洲社区的中心是一家名为"亚洲风情"的超市。门面并不起眼,玻璃上贴着褪色的促销海报,但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酱油、干货和香料混合的熟悉气味,瞬间让宏进恍惚回到了家乡的南北货商店。
超市里空间狭小,货架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让人无处落脚。木架子上摆满了各式调料:四川豆瓣酱、广东蚝油、越南鱼露、泰国绿咖喱酱,瓶瓶罐罐上贴着中英泰混杂的标签。旁边的干货区堆着木耳、香菇、干贝和海带,全都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用红绳紧紧扎着。一小筐干辣椒格外显眼,红得刺目。冷冻柜里塞满了速冻饺子、春卷皮和越南春卷馅料。宏进转了半天,最后只拿了一块豆腐,一看价格,竟要3马克。
国王大街是斯图加特最长的购物步行街,贯穿城市南北,沿途经过王宫广场、国王大厦和艺术博物馆。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百货商场、时尚品牌和传统商铺吸引着无数游客。宏进走在人群中,耳边尽是陌生的德语交谈声,尽管他学了几个月德语,却连一句完整的对话都听不懂。
在德国的第一个长周末,对宏进来说格外难熬。这里的商店周六下午两点关门,周日和节假日更是全部歇业。街上空荡荡的,他只能来回踱步,望着橱窗里的商品发呆。
那时的宏进怎么会想到,十年后的某一天,当再次踏上这条繁华街道时,他竟会站在街头痛哭失声。
节日后的第一天,宏进心情忐忑地去所里报到。
德国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科研和教育体系,最重要的研究基地是两大研究所:马克思普朗克研究所 - 简称M所和弗朗霍夫研究所 - 简称F所,M所是德国基础科学的研究基地,以德国著名的量子物理学家普朗克命名。该所自建立以来,有31位在此工作的科学家,先后获得诺贝尔奖。相比于M所,F所则更加专注于应用技术的研究和推广,以德国著名的光学家约瑟夫·冯·夫琅和费命名。F所是德国乃至欧洲最大的应用科学研究机构,下辖80多个不同领域的研究部门。宏进这次获邀的是IBP - 建筑物理研究所,它侧重于建筑声学,环境保护方面的研究,和宏进曾经的研究方向相近。
研究所坐落在斯图加特大学校园旁的山坡上,几座简洁的白色建筑错落有致地依山而建,与周围的绿树相映成趣。这些现代风格的建筑群采用了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和几何线条设计,既体现了德国建筑的严谨风格,又彰显了科研机构的创新气质。
建筑外墙上醒目的Fraunhofer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这个欧洲最大应用科学研究机构在建筑领域的权威地位。走进内部,宽敞明亮的实验室里摆放着各种先进的测试设备,一路走去,虽然房间众多,但都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第一天上班,宏进在薛工的介绍下和福克斯教授以及其它德国同事一一见面,但他除了Guten
Tag(早上好),其它的德语都结结巴巴。相比之下,丁虽然专业知识匮乏,但因为德语很好,和德国人交流收放自如,谈笑风生,如鱼得水。宏进的自信心第一次受到严重打击。
在宏进所在的研究室,还有3位中国人,薛,丁,周,周是宏进的系友,比宏进高四届,在所里已经
待了好几年。想着初到陌生的德国,身边却有这么多同胞,有些惶恐的宏进,内心稍微踏实了一些。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中午,宏进刚刚吃完自己带来的中饭,丁推门进来:"现在是他们德国人的散步时间,你也来加入我们吧。"
"散步?好啊。"宏进擦了擦嘴,心想正好消消食。他跟着丁走出办公室,只见一群德国同事已经整装待发,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
"预备——走!"不知谁喊了一声,这群德国人突然像上了发条似的"嗖"地冲了出去。宏进瞪大眼睛,这哪是散步啊,分明是小型马拉松!他赶紧小跑跟上,心里直犯嘀咕:"德国人管这叫散步?我们中国人饭后散步那是要背着手、踱着方步的好吗!"
跑在前面的福克斯先生回头喊道:"跟上!我们要保持心率在120以上才有效果!"
宏进喘着气,看着这群德国人健步如飞的样子,他一边努力调整呼吸,对身边的周说:“你们每天中午都这样?德国人是不是把'散步'和'竞走'搞混了?"
周哈哈大笑:"习惯就好!在德国,老头遛狗都能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
就这样,宏进完成了他在德国的第一次"散步"。从此以后,他在办公室总放着着一双球鞋,随时准备参加德式散步。
报到以后宏进才知道,自己在F所拿到的只是半个职位,德国人用一个职位的工资雇请了他和丁两个人,付给两人每月一千二百马克,顾不得计较半个职位意味着什么,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的宏进喜出望外,那个时候,一个德国马克大约等于6个人民币,相比于在医学院不到200人民币的月薪,一千二百马克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宏进在打回国内的第一个国际长途里,兴奋地对小菁说,知道吗,两个月以后我们就是万元户了。
拿到工资的第一个周末,宏进就跑去商店,抱回一台电视,一台录像机和一台照相机,又装了有线电视,安装了电话。毕业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畅快地花钱,虽然把这些东西搬回来以后,账户里已经所剩无几。
自从毕业以后,宏进一直过得很清贫,但他却有自己的消费哲学:在关乎精神慰藉的地方可以一掷千金,但在日常开销上却锱铢必较。
大手大脚置办了一番,他转头又去了趟附近的跳蚤市场。在一堆锈迹斑斑的旧货里翻找半天,最终花10马克淘了辆二手自行车——车漆剥落得厉害,链条也松垮垮的,但好歹能骑。
从住处到研究所足足15公里,要翻过两个陡坡。他每天早上七点出发,弓着背在盘山路上拼命蹬车。山风刮得耳朵生疼,汗水浸透衬衫后背,这样一趟要骑40分钟,但却省下了80马克的月票钱。
薛工在N大和宏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曾告诉他,来德以后,所里会出资送他去语言学校培训。但宏进上班后,薛工却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只是告诉宏进自己要加强德语学习。没办法,宏进只能拿出带来的那本《大学德语》,每天上班骑车途中,心中默诵课文,但即使这样,要在短期内让德语突飞猛进,却比登天还难。
在所里举办的烧烤晚会上,宏进不得不通过英语和德国人交流,虽然德国人英文都很好,但他们即使听懂了宏进的英文,却依然用德语回答,在那个飘散着鹿肉香味的晚会上,宏进端着啤酒四处走动,却不知道和同事们说些什么,尴尬的他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由于和德国人交流有困难,宏进的工作安排只能通过薛工。
薛工分配宏进的第一份工作,是测试微穿孔板的梳状滤波器效应,那时德国在波恩新建了联邦议会大厦。为了实现政治透明,大厦的外墙全部使用玻璃幕墙,就连屋顶用的也是半透明玻璃。大厦投入使用的第一天,议会辩论通过电视向全德国直播,然而,议长没说两句话,扩音系统就不响了,这成了当时德国政坛不太光彩的事件。F所派人到现场勘察后发现,因为议长讲台处在大厅中心位置,扬声器高悬,讲话声音反射太强,导致由计算机控制的扩声系统自动锁闭,解决的办法就是在大厅四周的墙壁加装吸声的穿孔板,宏进的工作是测量穿孔板的吸声效率,然后在斯图加特的一家剧院测试效果。
对于在德国的第一个项目,宏进太想表现自己,他不仅每天在实验室干得很晚,周末也去加班,静静的研究所大院,只有宏进一人,但薛工知道后,却把他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所里规定。
宏进很委屈,觉得如此认真的态度却不被认可,在他漫长的学生生涯中,遇到的女性老师大多性格平和,态度和蔼,第一次遇到薛工这样挑剔的女性,他有些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但宏进知道对方对于自己在德国的前途至关重要,和她必须搞好关系,可是薛工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却常常令宏进无所适从。
一天刚刚上班,薛工兴高采烈地告诉大家,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在研究室请客,让丁和宏进午休时陪她去附近的小镇采购食品。
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薛工在亚洲食品店买了东西,宏进赶忙屁颠颠地帮她拎着,她又转去另一家商店,看到她高高兴兴地走出店门,宏进讨好地上前问她其中某个商品的价格,没想到对方竟然容颜大变,勃然大怒,叱责宏进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在国外价格属于隐私,不可以随便问的。
宏进给训的唯唯诺诺,虽然刚刚出国,但宏进也知道对于老外,工资,收入是隐私,但什么时候商
品价格也成忌讳了?他感到莫名其妙,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尴尬地讪笑。
而此时的丁却在一旁一声不响微笑看着宏进,就好像他是一个刚进城的傻小子。
那天四位个性,经历不同的中国人,在研究所附近周的住处,齐心协力,做了很多中国特色的食品,带回研究室,和德国同事共享,薛工一脸灿烂,众人围着她合唱”Happy Birthday to you”,但欢声笑语中,宏进内心却涌起一丝悲凉。
丁在所里没啥事情,天天游手好闲,晃来晃去,他和德国人在走廊里大声说笑的时候,宏进埋头在消声室做着实验。
宏进每天下班,骑车穿过森林,穿过闹市,穿过寂静无人的约翰尼斯街,走入冷清空落的住处,内
心感觉越来越郁闷。因为走得匆忙,他离开中国的时候只带了一本《大学德语》和一本《古文观止》,刚买的电视机里倒是播放几十个台,但那些节目他都看不懂。小菁每个月给他寄一本《小说月报》,但邮寄时间却长达两个礼拜。
三个月后,丁因为家里有事,回了一趟国,回来后给宏进带来几本杂志,让宏进喜不自禁。他还带回来一套电视连续剧《过把瘾》的录像带,虽然此前宏进在国内早已看过这部剧,但还是忍不住从丁那儿借来,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录像机打开,放入一盘《过把瘾》带子,一边在不大的厨房里做饭,一边听着王志文和江珊斗嘴的声音,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在N市的那座小楼,彷佛只要推开房门,楼下就是熟悉的叽叽喳喳的邻居的说话声。
宏进每天都盼着周末,因为那样可以少看两天薛工挑剔,严厉的面孔,可是到了周末却又觉得
寞和无聊,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买菜,逛街是他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但斯图加特的所有商店从周六下午就开始关门,直到周一早上,这一天多的时间,整个城市没有一点人气。
宏进装了电话以后,就没有用过,他也说不清,为啥当初那么急迫地在住处安了电话。这天又是星期天,宏进无处可去,闲的实在太无聊,就给那家中餐馆打了个电话,想找小莹聊聊,没想到,餐馆老板告诉宏进,小莹已经搬去了汉堡,并把小莹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宏进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正是小莹。她没想到一面之缘的宏进,居然会打电话给她,但孤身在外的她遇到同样寂寞的他,话题一下多了起来。
她告诉宏进,自己辞职离开斯图加特,准备在汉堡申请一所大学,毕竟在餐馆打工,不是长久之
计。从电话里,宏进知道,小莹在国内已经结婚,老公在上海一家政府机关做公务员。小莹在国内大学学的是外贸,当初因为亲戚介绍来到德国,本来打算读个商业文凭,但因为德语不好,没能通过德语入学水平考试,为了生活,就去了餐馆,没想到一晃就是几年,这次下决心来汉堡大学读书,目前正在准备德语考试。
宏进听着小莹讲述这些年的经历:怀揣着外贸专业的梦想来到德国,却因德语考试失利而辗转于各个中餐馆。那些颠勺、洗碗的日子从她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让宏进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你知道吗?"小莹突然轻笑一声,"有时候凌晨下班回家,看着地铁玻璃里的影子,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两人之间的闸门。从求学梦碎到异国挣扎,从文化隔阂到身份焦虑,他们发现彼此的生命轨迹竟如此相似。
原来不怎么熟悉的两人,那天居然在电话里不停地说了3个多小时。
挂电话的时候双方颇有些依依不舍。小莹说:"等你到汉堡,如果迷路了可以问我。"
宏进很快收到那个月的账单,那三个多小时的电话费竟然高达600多马克!半个月的工资,3个月的伙食费,嘴皮一碰,就这么没了。从此宏进再也不敢给小莹打电话了。
第六章
离开故土之前,宏进对海外生活的直接期望只有一个:从此,再不必担心因观赏”毛“片而招来警察的敲门声了。
在国内,小菁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宏进曾千方百计弄来几盘录像带。夜幕降临,一声声心照不宣的招呼后,七八个朋友或同事便会悄然聚到宏进那间狭小却神秘的屋子里。他们拉上窗帘,压低声量,屏息凝神地盯着那块20英寸的电视屏幕。尽管画面不时卡顿,雪花点也密布其间,但大家仍旧看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在为宏进送行饯别的酒席上,这群“狐朋狗友”们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一个共同的请求:恳请他将来回国时,务必带回几部真正原版、画质清晰的“好片子”。
到了德国,宏进很快发现,这里的“成人产业”是合法的。斯图加特市中心遍布着色情电影院和录像租赁店,而他更感好奇地却是那些只在美国电影中看过的脱衣舞厅。
初来乍到,孤身一人的宏进对斯图加特这方面的“信息”一无所知,但凭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他还是找到了一家脱衣舞厅的位置。一个周六的下午,他早早地来到门口,却发现舞厅尚未开门。
一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宏进心里的那只好奇猫挠得他内心痒痒得受不了。终于,舞厅的大门缓缓开启,他忐忑不安地一脚踏了进去,他脑海里原本勾勒的画面是:阴暗的角落里,几个黑帮大佬在窃窃私语,或者毒贩们鬼鬼祟祟地进行着交易,而舞台中央,舞女们在钢管上做出各种高难度、充满诱惑的扭曲动作,但现实和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这里光线明亮得有些出乎意料,哪有什么阴暗的角落和鬼祟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并不大的舞池,几张零星的靠背椅和小桌子随意摆放着,空气中轻柔地飘荡着莱昂纳尔·里奇那首温暖抒情的《Say You, Say Me》。这哪是什么藏污纳垢的“销金窟”,简直是个温馨的休闲小酒吧啊!
那天,宏进是舞厅的第一位顾客,他刚一落座,一位戴着领结的侍者便优雅地走了过来,微笑着问候。宏进努力用他那磕磕巴巴的德语解释,这是他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完全不懂这里的“规矩”。侍者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用流利的德语告诉他:“我们这里不收门票,您点杯饮料就好。” 他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伴着舒缓的音乐,啜饮着冰凉的啤酒,宏进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小小的空间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三三两两地坐了一多半。就在这时,一位身材曼妙、几乎不着寸缕的女郎款款走上舞台。她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定格在宏进身上,她邀请宏进上去,配合她表演魔术!
宏进瞬间僵住了,脸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他略带羞涩地走上前去,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视“裸女”,他感到一阵激动的眩晕,但还是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笨手笨脚地配合女郎完成了简单的帽子戏法表演。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舞台上的焦点,这种既尴尬又刺激的体验让他如痴如醉。
后来的日子里,逐渐开始有德国人恭维他德语说得流利,他们不知道,宏进大部分“突飞猛进”的口语,都是在这家舞厅里“练”出来的。毕竟,为了听懂侍者和舞女们的“招呼”,为了和那些好奇的顾客们进行简单的交流,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开口。
踏入脱衣舞厅,对于宏进来说,就像坠入了一个奇特的梦境。在这个梦里,生活中的所有烦恼和困扰都烟消云散,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刺激所牵引。可是当他走出舞厅,面对斯图加特真实的街道和冷清的住处,就一下从梦里惊醒。
一个寻常的周五下午,宏进正埋头整理实验数据,耳边忽然响起薛工的声音,她的语气从未有过如此的温柔,她轻声细语地对他说:“宏进啊,明天下午,你来我家吃饭吧。”
这邀请就像晴天霹雳,瞬间劈开了宏进所有的思绪。他呆住了。薛工?请他吃饭?这些日子她就没给自己笑脸过。难道大周末的,她还嫌在所里训自己不过瘾,非得把他拉到家里去“开小灶”?
这反常的热情让宏进的心里七上八下,他有心想要找个借口婉拒,但一想到她对自己前途的关键影响力,那股拒绝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他不敢,他真的不敢。
周六上午,宏进照常去超市采购,但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挑选商品上。薛工的邀请像一根细小的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让他坐立不安,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他恨不得时间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可指针却偏偏像跟他作对似的,固执地走向下午。终于,他还是不得不动身了。
薛工的家位于距离斯图加特约40公里的图宾根,这是一座充满历史韵味的大学城。宏进乘坐地铁,转乘巴士,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这座小城。踏入图宾根的那一刻,他仿佛穿越回了中世纪的画卷。内卡河静静流淌了千年,将古城一分为二;保存完好的独特桁架结构房屋错落有致;迷宫般曲径通幽的小巷引人入胜;历经风雨洗刷的城堡和历史悠久的修道院静默伫立,无声地讲述着岁月的沧桑。然而,此刻的宏进却无心欣赏这些美景。他心里被即将面对的薛工和那顿“鸿门宴”所占据,忧心忡忡地按照薛工给的地址一路寻去。终于,在一片绿草茵茵的山坡上,一栋雅致的二层小楼出现在他眼前。
宏进站在小楼前,迟疑再三,鼓足勇气,硬着头皮上前,轻轻敲响了房门。片刻的等待,每一秒都
显得那么漫长。门终于开了,薛工笑吟吟地站在门后,柔声细语地笑着说:“宏进,快进来吧。”
她的笑容温和,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这让宏进更加摸不着头脑。
走进屋子,宏进发现一楼的空间非常大,餐厅、客厅、卧室、书房一应俱全。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油焖大虾、干切牛肉、沙拉、德国白肠,还有几盘他来不及细看的中式热炒,旁边还摆着几听德国啤酒。自从来到德国,宏进已经很久没有品尝到正宗的中餐了。半天之内能准备出这么一大桌中西合璧的美食,薛工显然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宏进心里疑惑,试探性地问道:“薛工,你今天是要请很多客人吧?”薛工闻言,眉眼含笑,轻描淡写地答道:“今天没别人,就咱俩。”这话一出,宏进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他们两个人?说完,薛工便领着他参观房子。宏进恭维道:“薛工,你这房子可比我那单室间气派多了!”薛工听了,语气自然地说:“这是福克斯教授帮我租的,房东住楼上,这么大的面积,租金才六百马克。”
宏进闻言,顿时大吃一惊。他惊讶的不是同样六百马克的租金,因为他的单室间和这栋宽敞的别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震惊的是,之前薛工还曾严厉地训斥他,说在国外价格属于个人隐私,不可以随便打听,而此刻她却如此自然地将自己的租金信息和盘托出。 眼前的这位薛工,和那天在街上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薛工,简直是判若两人,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宏进更加心生惶恐,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眼看时间尚早,薛工邀请宏进和她去附近散步。来到德国几个月,宏进的生活轨迹一直局限于研究所、住处和超市的三点一线,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走进德国的乡村。这里的景色安静而秀丽,仿佛世外桃源一般,让人心旷神怡。宏进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德国居民宁愿生活在十万人口以下的小城,甚至有很多人选择居住在仅有一两千人规模的乡村。
看着眼前如画的美景,听着身旁薛工轻声细语的交谈,宏进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梦境,恍惚间,那些内心的困惑和惶恐显得那样遥远和不真实。他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与轻松。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两人才漫步走回薛工的家。
薛工越是热情,宏进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不安感也越发强烈。那顿晚餐持续了很久,期间,薛工不停地给他夹菜,还一罐接一罐地递上啤酒。大学那些年,宏进已经练就了一定的酒量,几瓶啤酒本不在话下,但那一晚,他却有点醉了,酒精似乎是为了麻痹他心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薛工一边吃着菜,喝着酒,一边开始和宏进聊起她昔日跌宕起伏的感情经历。她的语气时而带着淡淡的遗憾,时而又流露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洒脱。她提到了年轻时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如何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却最终被现实的残酷击碎;也提到了后来几次无疾而终的情感,有的是因为聚少离多,有的是因为性格不合,每一次的结束都让她在感情的泥潭里挣扎许久。
她的眼神偶尔会落在宏进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借由这些过往,暗示着某种尚未明言的期待。
宏进虽然以前也能很自然地和异性谈论情感问题,但那些都是与他年龄接近的女孩。和一位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女性,而且还是自己的上司谈论如此私密的感情问题,对于宏进来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甚至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听着薛工的叙述,内心时不时地走神,暗自思忖: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这种坦诚,在宏进看来,似乎突破了上下级之间应有的界限,又或许,是某种更深层次的邀请。他注意到薛工在谈及一些细节时,眼神会不经意地瞟向他,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在衡量他的反应,又像是在传递某种隐秘的信号。但表面上,他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做出认真聆听的表情,努力掩饰内心的困惑和尴尬。空气中,除了酒气,似乎还弥漫着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氛,让宏进的神经紧绷,预感着今晚或许不会如此简单地结束。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宏进起身,向薛工道谢,并告辞离去。他带着几分醉意和满腹的疑惑,迷迷糊糊地回到住处,此时,已是次日凌晨。薛工这一反常态的“温柔”和那些惊世骇俗的“坦白”,让他彻夜难眠,即使问了自己无数个为什么,最后还是想不明白。
周一,宏进带着周末相聚的温暖回到了研究所,然而眼前的薛工却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面对他的依旧是那副严厉、不苟言笑的面孔。那种强烈的反差,让宏进心里泛起一丝失落,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解脱。
两个礼拜后,薛工再一次邀请宏进前去她家。宏进忐忑了一路,依然是类似的程序——散步、聊天、吃饭、喝酒。但这次,薛工似乎精心打扮过。她略施粉黛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严谨,多了一丝柔和与妩媚,让宏进的心头有了一点点心动。那双原本犀利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波光潋滟,不时地瞟向宏进,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探究与暗示。
她递过来的啤酒似乎比上次多了几听,劝酒的语气也更加温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亲昵。
宏进心里的那份局促感再次升腾,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在一个精心编织的网中,被薛工一点点地收紧。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思绪,可越是如此,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就越发清晰。
不知不觉,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宏进低头看表,已近午夜12点,他心头猛地一紧,想起图宾根回斯图加特的最后一班巴士是12点半。他赶忙起身告辞,语气带着几分仓促:“薛工,时间不早了,我得赶最后一班巴士回去了。”
薛工闻言,眸光流转,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轻轻地说:“别急着走啊,宏进。如果赶不上巴士,你可以住在我这儿,我还有一间客房。”她的话语轻柔得像羽毛,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宏进心上。客房?共度整个周日?然后周一早上一起去研究所上班?
宏进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如果今天不走,那将意味着什么?和一位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上司,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这在德国的同事,尤其是那几位中国同胞眼里,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那些流言蜚语,那些异样的眼光,他几乎能够想象得到。更重要的是,他心底深处,对这种超越界限的亲近,有着本能的抗拒。他不想因此陷入复杂的境地,更不想让自己的职业生涯蒙上阴影。
他感觉到薛工的眼神紧紧地锁定在他身上,仿佛在等待他的回应,又像是在无声地施压。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宏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礼貌而坚决的笑容:“谢谢薛工的好意,但还是不了。我明天早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晚必须回去。”他语气虽然客气,但态度却异常坚定。他再次起身,没有给薛工挽留的机会,仿佛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片暧昧的漩涡。
薛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目送着宏进快步离去。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宏进感到一阵如释重负,夜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一丝清醒的凉意,让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周一早上宏进去所里上班,温柔的薛工又一次不见了,眼前还是那位不假辞色的的薛工。
对宏进而言,每一次去薛工家吃饭,比他骑车上班还要让人筋疲力尽。薛工的喜怒无常,让他如坐针毡,她对待宏进态度的忽冷忽热,让宏进好似被扔进了三温暖,每一个细胞都在备受煎熬。面对这样的“盛情邀约”,宏进心里矛盾极了,他既不敢断然拒绝,又不愿坦然接受,这是一场身心的双重折磨。勉强应付一次尚能忍受,可重复进行下去,却是超出他生理和心理承受极限的酷刑。
每次往返三个多小时转车的身体劳累,对宏进来说,尚可承受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重压。在薛工家大半天,他必须强颜欢笑,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最让他崩溃的,莫过于被迫一次次地聆听薛工重复了无数遍的“情感历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像紧箍咒一样勒得他头疼欲裂。这对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精神凌迟。
渐渐地,周末薛工的饭局成了宏进沉重的心理负担。当对方第三次发出邀请时,他终于鼓足勇气,借口与朋友已有约,婉言拒绝了。当时,薛工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甚至还说了几句体恤的话。然而,宏进很快就发现,她对自己工作上的苛刻变本加厉。即使实验结果已经达到预期,薛工仍然一次次地要求他重做。
宏进开始感到深深地困惑和无力,他不知道薛工的要求和标准究竟是什么,他开始怀疑,折磨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为对方的乐趣。
宏进终日面对着薛工无休止的“折腾”,内心的抵触和愤懑如野草般疯长。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难道我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来这里做一个无聊透顶的实验员吗?这份工作与他的理想相去甚远,日复一日的重复与苛责让他越来越沮丧。
一天午休时,宏进和丁闲聊,疲惫和压抑让他不经意间吐露了心声:“薛工这样挑剔,简直是折腾人!”他没有想到,这句看似平常的抱怨,竟然会给他惹来弥天大祸。
很快,薛工的一通电话将宏进召至她的办公室,一进门,宏进就看到薛工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她冷笑着对宏进说:“我听说你不愿意被折腾了?是不是啊,好吧,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管你了......”宏进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意识到自己惹了大麻烦。但他依然天真地想,自己也没说什么啊,不就是抱怨了一句吗?但无论宏进如何解释,薛工嘴角那抹冷酷的笑意始终未曾消散,而那位丁,居然好像没事人一样,微笑着站在薛工旁边,看着手足无措的宏进。
那天,宏进一路骑车回家,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懑。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在他的脑海中不停闪现,很显然,这次出卖自己的正是丁。宏进想不明白丁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几个月后,丁顺利地与研究所续签了一年合同,再后来,他竟然成为了F所驻北京办事处的总代理,宏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恪守光明磊落的原则,有人为了上位,可以不惜一切。
中文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语言,其精妙之处令人叹为观止。学术、艺术、技术,每一个词汇中都蕴含着一个“术”字。无论一个人学识多么渊博,才艺多么出众,技能多么高超,都需要”术”的协助才能最终抵达成功的彼岸。宏进虽然深知其中的玄机,但他始终觉得“大人求艺,小人玩术”。从小到大,父亲的教诲“认认真真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早已融入他的骨血。即使他读过《厚黑学》,但“永不用术”一直是他的人生信条之一。然而,正是这份固执的清高,让他在此次事件中栽了大跟头。
宏进心里清楚,薛工的怒火并非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句牢骚。那句无心之语,不过是引爆她积怨的导火索。真正的症结,或许早在宏进拒绝她的饭局那一刻,就已经埋下。
此后宏进在薛工眼里成了透明人,她再不过问宏进的工作,此时的宏进竟然开始怀恋原来的折腾了。
在研究所里,宏进如同置身冰窖,中国同胞的冷漠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转向与自己共用办公室的德国人巴布卡,主动协助对方做些工作。
相对于所里其他德国同事的疏离,巴布卡对宏进一直很友好。或许是身为东德人的他,来到西德也感受到某种歧视,让他对身处异乡的宏进多了一份理解和亲近。宏进德语口语的飞速提高,也得益于每天与巴布卡在实验室里轻松愉快的对话。那些日常的交流,不仅锻炼了他的语言能力,更给予了他莫大的心理慰藉。
宏进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世界杯,卫冕冠军德国队意外地被保加利亚队淘汰出局。整个斯图加特的街头巷尾,德国民众都如丧考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然而,唯独巴布卡却喜出望外,乐不可支。宏进好奇地问他:“德国队输了,你怎么这么高兴?”巴布卡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露出一种顽皮,他说:“我就希望他们输掉,因为我的祖国在东面。”这句话,让宏进瞬间明白了巴布卡独特的身份认同和情感归属,也更感受到了他真挚而直接的性情。
巴布卡的世界似乎单纯得多。他对中国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勾心斗角毫无所知,也丝毫不关心。对于他来说,突然多了一个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聊天的助手,他感到由衷的开心和满足。
宏进每天陪着巴布卡在实验室里进行测试,在这份相对简单的协作中,他暂时忘却了研究所内的人际冷漠。
然而,尽管内心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幻想,但宏进的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自己的合同续签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在薛工那番冷酷的“不再管你”之后,他在研究所的处境已然每况愈下。他明白,在目前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已经不可能再有人会为了他而与研究所,尤其是与薛工说上半句话了。巴布卡虽然给予了他温暖,但那份温暖,并不能改变他即将面临的残酷现实。
宏进的德国签证和工作合同眼看着只剩下几个月就要到期,研究所里的日子度日如年。尽管他依然每天按时上班,但他和薛工的关系却冷若冰霜,没有丝毫和缓的迹象。薛工的漠视和冷遇,如同一把钝刀,一点点消磨着宏进的意志。他知道,续签合同已是奢望,是时候为自己的未来预作其他准备了。
宏进突然想起几年前去北京开学术会议时,结识的悉尼大学建筑系霍华德教授。两人当时研究的都是交通噪声领域,宏进在大会上做了报告后,霍华德教授对他的工作表现出浓厚兴趣,并热情欢迎他有机会去悉尼大学攻读博士。只是那时,宏进受限于国内五年服务期的规定,未能成行。
眼看在德国留下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宏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又想起了这位远在悉尼的教授。
他立刻提笔给霍华德教授写了一封信,信中告知对方自己已在德国工作,但依然渴望前往悉尼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贴好邮票后,他满怀希望地将信寄出,开始了又一次漫长的等待。只是这一次,与第一次等待小茹来信时的忐忑、第二次等待F所来信时的期盼相比,宏进心里最没底,因为他深知,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几个星期后,霍华德教授的回信如期而至。信中,教授很高兴宏进能在德国工作,也欣然同意提供宏进攻读博士的机会。他提到自己手头有一个交通噪声项目正在争取资金,如果项目批下来,宏进就能拿到奖学金。
看完信,宏进的心中瞬间升腾起希望的火焰。他开始幻想那激动人心的场景:手持悉尼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书,牛气冲天地走进薛工的办公室,大声对她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爷走也!” 一想到这个情景,宏进就热血沸腾,仿佛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将在那一刻得到彻底的释放。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阿Q式的想象虽然丰满,但现实却实在骨感得令人绝望。
八月底,霍华德教授又发来了一封信,彻底浇灭了宏进心中所有的期盼。项目最终没有批下来,也就意味着宏进拿不到奖学金。即便能拿到入学许可,没有财政担保也无法获得澳大利亚的留学签证。
宏进没有就此放弃,他开始尝试着向英国的一些大学投递申请。那些无助的夜晚,他总是先匆匆回家吃完晚饭,然后等到晚上八点以后,研究所里再没人了,才急匆匆地坐地铁赶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办公室,利用所里的电脑起草和打印一份份申请信件。每一次,他都要折腾到深夜。踏着冰冷的星光离开时,宏进的心情如同那深秋的夜空,彻骨地寒冷。
然而,他所有的努力换来的依旧是令人沮丧的结果。大部分学校杳无音信,少数有回音的,也仅仅是同意接受他入学,但不提供任何奖学金。和澳大利亚的情况一样,没有财政担保,就意味着根本无法拿到英国的留学签证。
至此,宏进去别国读书的所有道路,宣告全部堵死。他仿佛被困在一个四面碰壁的牢笼里,所有的出口都被无情地封死,只剩下无尽的失望和绝望。
几天后,薛工再次将宏进叫进办公室。她的脸上面无表情,眼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她无关的公文。她正式代表研究所,冷冰冰地通知宏进:合同不予续签。他只剩下最后三个月的工作时间,直到年底。
半年前,宏进还豪情万丈,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他幻想着在德国施展抱负,做出一番事业。然而,这一切的雄心壮志,竟在短短数月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如今的黯然神伤。宏进百思不得其解,原本以为光明坦途的留德之路,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越走越窄,直至陷入绝境的。
他像是在一片迷雾中前行,每一步都踏入了意想不到的泥潭,而每一次挣扎,都让他离最初的方向越来越远。
即便面临残酷的绝境,宏进的心里依然横亘着一条清晰而坚定的底线: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就此灰溜溜地回国。回国,意味着他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意味着他将面对亲友疑惑的目光和自己内心深处难以接受的“失败”。他抗拒这个念头,甚至竭尽全力地将其从脑海中驱逐。
摆在宏进眼前的路,似乎只剩下“留德”这一条了,尽管他内心深处一直不愿考虑它。来德国的半年时间,这个国家带给宏进的郁闷和焦虑远远多于快乐和轻松。他对这里始终没有认同感,总感觉自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可如今,既然其他所有道路都被堵死,他只能回过头来,认真审视留德的可能性。
这天,宏进在研究所附近的大学校园里百无聊赖地瞎逛,漫无目的地排遣着内心的焦虑。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来人是N大研究所的博士生,如今正拿着洪堡奖学金在德国做研究。寒暄之后,对方告诉宏进,他目前正在跟随斯图加特大学的米勒教授工作。宏进心里一动,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米勒教授和我的导师在学术上有很多交往,也许我可以试试!”在走投无路之际,这仿佛是黑暗中透出的一线微光。
宏进向对方要来了米勒教授的联系方式,并在研究所里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教授的秘书,宏进自我介绍后,表达了希望面见教授的请求。秘书倒也热情,很快就和宏进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转天,宏进将自己多年来的工作成果写成一份简洁的总结,附带上几篇发表的论文,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教授在大学的研究室。
稍作片刻,米勒教授走了出来。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此时的宏进,已经顾不上紧张。他用夹杂着德语的英语,语速略快地介绍自己是N大孙教授的弟子。听罢,米勒教授冷漠的表情一下变得热情起来。按照事先的准备,宏进洋洋洒洒地说了十几分钟,极尽恭维之词,表达了自己对教授在学术界声誉的仰慕,以及一直渴望有机会在对方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的强烈愿望。米勒教授沉吟片刻,让宏进先回去,表示他需要考虑一下,两天后再给他答复。
回去后,宏进内心忐忑不安。他知道机会渺茫,但依然抱着些许微弱的期盼。两天后,宏进拨通了米勒教授的电话。电话那头,教授的声音传来,他告诉宏进,根据简历,他已经和宏进所在的F所联系过,也和薛工交谈了。当教授提及”薛工说了很多事情”时,宏进的脑子嗡的一声,下面的话他已无心再听,又一个肥皂泡在他眼前无声地破灭了。薛工的冷酷与报复,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她似乎非常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置人于死地的快感,宏进能想象到她在电话那头冷笑得意的样子。
自从离开母校,宏进的日子便过得跌跌撞撞,但他内心深处对走学术研究这条路还存着期望。虽然国内学术界的浮躁和虚夸曾让他对做学问产生过些许厌烦,但他一直觉得这辈子总有一天,自己会戴上高高的博士帽,会再次回到实验室,埋头灯下,不知东方既白......然而,现实的冷酷,一次又一次地将宏进与那个理想渐行渐远。
德国的秋天本该是天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时节,然而那年的斯图加特,却是寒风乍起,冰冷潮湿。宏进打着伞走在路上,淅沥沥的雨丝模糊了视线,身边那些曾经熟悉的建筑,此刻都显得特别疏离和陌生。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内心深处充满了无尽的沮丧和绝望。然而,就在这深不见底的谷底,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底反复回荡,“不服,我就是不服!” 那是不甘,是倔强,是在绝境中最后一丝挣扎的火苗。
如果要留在德国,宏进有两个选择:一是攻读博士,二是重读大学。前一条路已经宣告失败,现在他只能选择第二条路了。相对而言,重读大学的困难小一些,因为德国大学没有学费要求,只需要申请入学、准备相应文件、提交在当地银行五千马克存款的证明,再参加一个德语水平考试,拿到入学许可后就可以申请学生签证。和读博士相比,在德读大学难度稍小,但复杂度很高。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宏进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他正在左右徘徊之际,没想到,薛工又扎了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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